第7章 集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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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行走有四师,魅香师忆骨,专制百香;易容师婳七,修补容貌;灵空师栖梦,调转时空;入殓师阙久,画魂妆,定乾坤。

她们各司其职,如今却在为同一件事而努力——集齐灵物,让师傅复活。

月余之前,忆骨将她辛苦收集到的灵物全都交予了栖梦,嘱托她定要想法子将剩下的灵物集齐,好启动上古禁术,将师傅复活。

而眼下,栖梦再次入宫,却是为了庆贺忆骨和景吾的婚事。

月余前,栖梦去司空家如愿取到了剩下的龙爪,便在郑城附近专心等忆骨的消息。可几日后,她便收到一封红蜡塑封的信。将信打开,只见信内红纸上的端正小楷写得一清二楚,乃是喜帖——忆骨与景吾成亲的喜帖。

此时的皇宫已被艳丽的红色喜布所淹没,入眼竟是火红色,与冰冷宫殿形成煞是强烈的反差。

栖梦回过神来,正待走入皇宫深处,便听身后不远处有宫人高声传达,说是婳七姑娘与阙久姑娘到。

栖梦赶忙迎上前去,只见前方九曲回廊上一同迎面走来的,正是许久未曾相见的婳七与阙久。

只是这二人的神情微恙,眼中隐有暗流浮动。

栖梦走上前,同她二人道:“我入宫已有三日,可这三日之中,却连忆骨一眼都未曾见上。”

婳七眯了眯眼,眉眼间已带上了一层冷色:“忆骨一心救活师傅,只怕这场婚事之中有所苦衷。”

阙久站在一旁静静听着,沉默不语。

“呵。”可婳七却又轻笑一声,对着身侧梨树生了个懒腰,口吻倦倦,“不过忆骨一向自由来去,或许她突然爱上了景吾,想要嫁给他,想与他厮守一生……也是未可知。”

栖梦将她二人领回自己下榻的宫殿后,三人便各自忙着自己的事,虽未有交流,可行为之中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而当日傍晚时分,景吾终于挽着忆骨的手,出现在了她们面前。只是忆骨却不再是一身红衣,反倒穿上了一身暗青。

栖梦与婳七对望一眼,心中皆是一沉,可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看着他们。栖梦意有所指道:“忆骨大婚,性子似乎变了许多。”

忆骨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望着他们的眼神时已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柔意。她道:“十日后我同景吾大婚,你们便先停了手上工作,待喝了我的新婚酒后再离开郑城不迟。”

栖梦婳七阙久应下,又同景吾说了些客气话,便嗔笑着赶景吾走了,说是姊妹之间要说些体己话。

景吾果真无奈,只是离去之前,尚轻呢地揉了揉忆骨的脑袋,让她莫要淘气。他的眼神绵延幽深,与忆骨四目相对许久,才又轻笑一声,收回手来,转身离开。

而景吾方一离了宫殿,忆骨脸上顿时便凝重起来,她道,“你们看这宫殿的四方窗户。”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着身前不远处的木窗,“这座宫殿,至少有八名暗卫在监视着我们。”

果不其然,忆骨话音刚落,窗外一树上果真有树叶沙沙作响,也不知是心虚还是示威。

栖梦担忧得看着她:“我知道有暗卫监视。”

入殓师阙久亦道:“前几日我去了将军府,为沉老将军入了殓,彼时沉老的千金同我说,说你处境很不好,我随意猜测了一番,你应是为了定魂珠才答应的这门婚事。对不对?”

婳七亦是担忧:“可你该要想清楚,若你嫁给了景吾,只怕此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和师傅见面。”

忆骨闭了闭眼,清丽的脸颊上已带上了一层疲色:“可我如今已顾不得这样多了。待我拿到定魂珠与凤羽,还请你们合力将师傅救活,否则,这些年来我所有的心血,都是白费了。”

四人又说了些许的体己话,窗外天色不知不觉间便暗了下来。忆骨转身出了宫殿,只觉迎面吹来一阵阴风,吹得她遍体生寒。

含元殿内,忆骨让宫人在殿内生了四个火炉。

此时不过是早冬时节,可皇宫之内的冬意似乎来得特别猛烈。忆骨蜷缩在长榻之上,身上覆了一床厚被,静静地听着火炉中的干枝被火吞噬得噼啪作响。

末了,又侧头望了眼窗外,这个时辰,景吾已是忙完公事。

果不其然,门外果真便适时想起了一阵略熟悉的脚步声。片刻,宫门被推开,忆骨眯眼看着前方带进一室冷风之人,眉头不适得皱了皱。

景吾赶忙反手将殿门关上,一边笑道:“原来忆骨这般畏寒。”

忆骨不理,只是面无表情得看着头顶横亘的木檐,双目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每与她独处时,她总是这般。既不说话,也无表情,浑身上下都淡淡的,若不是地上有条属于她的影子,景吾真怕她会这样一点点消失掉。

她的心并不在这宫中,可这世上,总会有法子,让她心甘情愿得留下来。景吾眯了眯眸,随即大步走到她跟前,唇角露出一笑来:“我知你心心念念的,皆是你的师傅。可你即将成为朕的皇后,如何能在心中想着另外一个男子。”

忆骨终于将目光凝聚在他脸上,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无辜的不解:“你想要如何?”

景吾唇角的笑意逐渐扩大,他坐在她的身前,探手就去抚摸她柔软的长发。他对她轻道:“朕不想如何。朕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制一抹对朕的动情香,服下即可。”

忆骨冷淡的脸色终于起了一丝涟漪,眉眼间已泛上了一层毫不掩饰的讥讽。她道:“原来你打得竟是这种主意。”顿了顿,她又道,“可你这般要求我,莫不是在害怕?害怕我会逃开,害怕你锁不住我,对不对?”

景吾抿紧薄唇,眸色渐冷:“你说得对,朕是在害怕。”

“你要我制一抹对你的动情香,好心甘情愿得留在你身边。这果真是个好法子。”忆骨眸色流转,竟是透着说不清的魅意,“可制香求香,皆需代价。你要拿什么同我交换呢?”

景吾道:“前些日子朕派人从沉贵妃那偷取了凤羽,我想你会喜欢的。”

“好!”忆骨答应得分外干脆,“三日后取香,以凤羽换香。”

景吾终于放下心来,他又同忆骨说了些许话,便走了。忆骨则起了身,在殿内备下制香所需的药引,这便开始专心制起香来。

三日后,景吾果真将凤羽送上门,又将忆骨制成的那抹动情香给忆骨闻下。而忆骨果真对景吾依赖起来,望着他的目光中已是带上了一层浓浓的迷恋。

景吾对她极尽恩宠,万千事万千事皆由着她,就连早朝,都允她站在偏殿随侍着。

十日后,景吾忆骨大婚,大婚当日,十里红妆潋滟,银纸金花无数,将整个郑城都渲染上了一层靡靡之色。

那个夜晚,郑城宫内,文武百官俯身祝帝王帝后百年好合,宫人宫娥皆是一身夹红新裳,就连九曲回廊外的花树,都被披上了一层深艳如血的红布条,以此恭贺帝后新婚大喜。

婚仪之后,忆骨送入凤鸾殿,景吾应付了满朝文武后,亦进了凤鸾殿内。

他喝了许多的酒,浑身都带着一层浓香的酒气。可他的眼神却分外清醒,望着端坐在前方的忆骨,眸中便不自觉得露出了柔意。

景吾慢慢走到她身侧,坐在她身边。用喜秤揭开忆骨头顶的刺绣凤鸾盖头,终于满足得笑了起来。

这笑中三分天真,七分得逞。他在她耳边呢喃道:“忆骨,你定是忘了,我七岁那年,曾在深山之中见过你。彼时你不过是幼童模样,却也穿了艳丽的红衣,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彼时我不明白你为何要穿红衣,直到我父皇同我说,你着红衣,不过是因为,你的师傅眼中看不到其他颜色,除了大红之色。

“那年我得了场怪病,是你师傅将我治好的。我本该同你师傅报恩,可待我回宫之后,我脑中反复忆起的,皆是你的身影。皇宫这般冰冷,若是这世间,也有一人能只为我一人着红衣,该有多好……”

景吾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白皙若玉的手指,轻抚忆骨的脸颊,眼中似已夹了一层淡淡的红。

忆骨亦回望着他,只是眼中已无眷恋,只剩冰冷的怜悯。

景吾并未注意到,便继续道:“这宫中甚是幽冷,你这般畏寒,朕定会多赏你些貂皮貂毛。我的母妃亦是分外畏寒,可惜……她已死了。当年,我的母妃就死在我的眼前,是被一个贱女人生生打死的。所以等朕做了储君后,便将那些残害过朕的人,剜肉流血而亡。

“忆骨,忆骨,你说过等来年二月,会带朕去喝你亲酿的酒,朕,一直在等你……”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幽深的双眸亦是慢慢闭上,最后,沉沉入了睡。

而,坐在他身侧的忆骨则缓缓收回手中已然变空的魅香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

“这抹忘情香赠与你,睡醒之后,你会忘了我。”忆骨一边说着,一边俯身拿下他左手上的定魂珠,“制香求香皆需要代价,这一次,便由这颗定魂珠当做交换罢。”

她小心翼翼得珠子收进怀中,转身正待离开,可又停下,转身对他道:“忘了同你说,前几日我闻下的并非动情香,只不过是普通的安眠香。”

语毕,她飞快离了宫殿,而此时的殿外,栖梦婳七与阙久早已在暗处等她。

忆骨凝声道:“所有灵物皆已收齐,尽快回到祁连山,我四人一齐催动上古秘术,将师傅复活。”

祁连山脉,从山腰开始,一直到山顶,皆被覆了一层厚不见底的积雪。积雪延绵不绝,望不到尽头,仿若与苍茫天空连成了一线。

忆骨却也不觉得冷,她怀抱着手中所有灵物,与其他三师一同行走在苍茫小道间,满心想着的,皆是师傅的一颦一笑。

师傅赋止,相貌年轻,不会变老,无人知他究竟活了多少岁,亦无人知道他究竟师出何门。

他神秘,自由,我行我素,办事全凭自己喜欢。

可这样一个人,却能在冰天雪地的偏僻树林内,捡回被人遗弃在外的一个婴儿。

小婴儿被冻得浑身发紫,奄奄一息,可那双目光在接触到他时,竟还能对他露出一个弯弯的笑。

他伸手探了探自己腰间的这块紫玉,他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如,就叫你忆骨罢。”

赋止将她带在身边,细心照料。时光飞逝,终是将她抚养成了人。

忆骨三岁那年,拿了手中的鹅黄花束送给他,他却摆手一笑,“师傅色弱,眼中世界除了黑白,便只有血色。”

从那之后,忆骨便改穿红色。因为茫茫尘世万千,她只想让师傅第一个看到她。

赋止爱喝烈酒,他心中大抵有苦,喝了醉酒后,他便抱着小忆骨,在石榻之上困着觉。可即便是睡梦之中,那双带薄茧的手,也会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分外轻柔。

赋止教她认字识书,教她**三观,是非对错。他在她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感情。

他对她说,因为他是孤儿,所有不希望她也成为孤儿。

赋止西去的那一日,忆骨在他遗体前喝醉了酒,泪眼婆娑道:“师傅,你说过不想让我成为孤儿。可如今你走了,我终究,还是成了孤儿……”

祁连山脉,越往上走,便越寒冷。忆骨走在最前,只觉前方寒风呼啸,生生断了她的回忆。她闭了闭已泛泪的眼眸,终是凝神,向着山顶进发。

赋止虽活了那么久,可也是童心未泯。

还记某回,有一个难缠的客人寻上门来,偏生要师傅为他家的亡子寻一个八字相合的小妻,结成冥婚。

那人道,这小妻须冰肌忆骨、容貌出众;还需知天文晓地理、博学好读;既要学识渊博、家境优渥;亦要知书达理、体贴人心。

赋止一边听着这人絮絮叨叨说着,一边仰头喝着一杯又一杯的红莓酒。直到那人说罢,他方将手中酒壶随意一放,歪头轻笑道:“你的眼光倒是高极。”不等那人说话,赋止已伸手指了指身侧已是亭亭玉立的忆骨,道,“你看这位姑娘如何?虽然不知天文不晓地理,才疏学浅,行为鲁莽,可长得倒是冰肌忆骨,万般出众。且出师于我门下,也算是家境优渥。”

忆骨心中一急,正待驳斥,可那人已望着忆骨双眼发了直,连连说好。

可忆骨终究是没等到自己发出火来,因为师傅已径直对那人甩了个剑气,将他甩出了府外去。这才抬眼,笑意吟吟得看着忆骨道:“为师不过是同你开个小玩笑,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儿,怎舍得凭白给个死人糟蹋。”

忆骨望着他的清俊面容,已是心如鼓垒。——她是他辛苦将她拉扯大的,所以她要倾此一生,陪在他身边!

祁连山脉顶处,忆骨冒着鹅毛大雪,俯身在地上寻着地宫机关。

冬风刺骨,地表极寒。忆骨不断在地上摸索,那双手已是被冻得通紫。身后栖梦婳七与阙久三人亦是不断寻着,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终于听到身后阙久说道:“找到了。”

机关按下,山脉瞬间便发出一阵轻微震动。待到震感散去,正眼前已是出现了一条冗长又黑暗的狭长石阶暗道。

绵延不断的暖气从中透出,终于冲散了她们身上的几丝寒气。

四人依次入内,拾阶而下,婳七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火折,一盏盏点亮了石阶旁的油灯。

这地宫是师傅一手建的,冬暖夏凉,分外神奇。

一直走到了一间内室,忆骨四人将所收集的灵物一一摆开,并一齐催动上古禁术,来将师傅复活。

瞬时之间,只觉天地旋转,耳边似有刚戾之风不断呼啸,而她们的手中,正爆发出一阵大过一阵的刺目白光。这白光这般刺眼,逼得她们闭上了眼,而耳边劲风则刮得她们的耳膜隐隐作痛,分外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疾风终于慢慢退去,眼前刺目光线亦暗了下去,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沉寂中。

忆骨仍是不敢睁开眼,因为她怕一睁眼,眼前依旧是那一堆的死物。

她辛苦行走人间,制了那无数的香,所求的皆是今天这一刻,若是失败了,她唯一的支撑,便没了。

可,就在她紧闭双眸胡思乱想间,她突觉一双柔软的手覆上了自己的手……胸腔跳动愈加快速,忆骨缓缓睁眼来。

不过一眼,她便望见了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少年。

刹那之间,那眼中泪水便如泉水般汹涌溢出,宛若决堤。她猛地扑入他的怀中,紧紧抱住,泣不成声。

她靠收集灵物,调动上古逆天改命之术,终于让赋止重新回到她身边。

可赋止却已经不是原来的赋止。尽管他的模样和赋止一样,是一幅十六岁少年的清俊模样。

如今的赋止,面无表情,神情呆呆傻傻,忆骨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丝毫不懂男女之别。

他不再色弱,能看清赤橙红绿。

他丧失了所有能力,成了一个废人。

他只是长着一张和师傅一模一样的脸,可他却不是师傅。

忆骨宛若疯了一般的躲在古经阁中翻阅古书,却始终找不出究竟有什么法子,能让此时的赋止寻回以前的记忆。

又是一日,忆骨在阁楼内翻着古书,他便乖乖得蹲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只那双黑白分明的透彻双眸紧紧跟着她转动。

忆骨心中便生出无限怒意来。她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冷怒道:“我说过你需在太阳落山之前,将我给你的那本古经背熟。你不去背书,蹲在此处做什么?”

他眼中闪过一丝害怕,却仍旧倔强得看着她:“我背不下来,我想跟在你身边。”

“为何背不下来?你怎会背不下来?”忆骨依旧怒声,可眼中已隐约泛了红,“你是赋止,你是我的师傅,是普天之下最能干的人。这世间有什么事能难倒你呢?如今我不过是让你背一本古籍,可你却软弱成了这幅模样。”

“我、我不是赋止。”他愈加惶恐,将稚嫩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忆骨,是你将我创造出来的,你要对我负责……”

可不等他将话说完,忆骨已分外强硬得打断了他的话:“不,你就是赋止,你就是我的师傅!我花费这二十余年时光收集灵物,就是为了要将你复活。赋止,你要努力一些,努力成为以前的你。”

语毕,她已转身,姿态决绝。

只是走到门口时,忆骨又将脚步停下,微微侧头对他道:“极北寒地深处有上古宝物‘寒石’,你且准备准备,明日同我一起出发,去极北。”

栖梦同她说,极北寒地有‘寒石’,功效奇特,或许可以换回赋止丧失的那些记忆和能力。不管传言是真是假,她都要试上一试。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她怎能在最后一刻放弃?

第二日清晨,一身朴素青衣的忆骨便带着面带疑惑的赋止出了地宫,下了祁连山,一路向北而去。

一路疾走慢赶,忆骨同他说的话越来越少,偶尔同他说话,也是一副冷嘲模样。赋止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一次次欲言又止。

他想对她说,他可以回家背古籍,她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只要她不要生气。

可她却没有给他说出口的机会,每每赋止想要同她说话,皆在她冷凝的眼神中,噤下声来。

时光飞快,如今他们已出了郑国,距离极北寒地越来越近。

这处荒凉冷湿地,分外萧条,连一处人烟都无迹可寻。忆骨与赋止赶路了这般长时间,他们身上的干粮已经用尽。可附近连果树都寻不到一棵。

天色渐暗,忆骨依旧疾步走着,赋止跟在她身后,已是精疲力尽。他终于出声叫住了她:“忆骨,歇歇吧……”

忆骨却头也不回:“这附近太过荒芜,等到天色暗了,只怕会有野兽出没。我们应该快些走,或许等穿过了这片荒地,前方会有村落。”

可这片荒地一眼望不到尽头,即便当真能穿过这一片,只怕天色也已是深更半夜了。

赋止轻叹一声,咬牙跟上,走到忆骨身侧。他侧头看去,却见忆骨的嘴唇已开裂,双眸之中亦带着浓浓的疲色。

她定是累极了。赋止望着她的眼神中,带上了一抹忧色。

果不其然,片刻后,只见忆骨脚下一软,身子便斜斜得向下倒去。赋止眼疾手快将她接在怀中,却见忆骨竟已陷入了昏迷之中,他伸手一探,才发现她的额头烫得厉害。

他赶忙将忆骨放置于地上,再将她的上半身抱在怀中,不断摇晃着她的身体。

“忆骨,忆骨……”他反复叫着她的名字,可忆骨始终未醒。

周遭天色愈暗,气温亦冷了下来。赋止将忆骨紧紧抱在怀中,又将自己身上的厚袄脱下,披在她胸前。

他与她紧紧抱成一团,以此来取暖。只是迷糊之间,赋止似听到耳边有人在说话。

“水……我好渴……”

赋止理智瞬间清醒,他赶忙将忆骨的身体略微提起,想了想,便从胸前掏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食指上一划,鲜艳的血液瞬间喷薄而出。他将食指往忆骨的嘴间送去。

大抵是感受到了这温甜湿意,忆骨本能得吸吮了起来。

她的嘴唇软湿,含着他的手指,这一幕竟让赋止突然浑身燥热起来。忆骨明明正在昏迷之中,却也让他觉得有些羞愧,他慢慢侧过头去,遮挡了脸颊上那片的滚烫绯红。

忆骨,忆骨,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得默念她的名字,只觉得胸腔之中,似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让他浑身都充满了莹莹力量。

赋止不知自己是在何时睡过去的。等到他醒来时,忆骨已重新精神抖擞得站定在了他面前。

忆骨又恢复了一脸淡漠:“等穿过这片荒地,再行段日子,便可到达极北。我们需再走得快些。”

赋止应了是,站起身来亦步亦趋得跟在她身边。

只是未走几步,她又停下,对他轻声道:“谢谢。”

她说得极轻极快,快到赋止都来得及反应。他望着忆骨早已走在前方的身影,终于露出了一笑。

这笑极甜,极暖,就像是一个被父母褒奖的孩子。

半月之后,忆骨和赋止终于站在了极北寒地之上。

极北寒地果真不愧为世间最寒之地。此处一眼望去冰川绵延无尽头,迎面刮来的风锋锐如刀刃,刮在皮肤上,痛极了。就连脚下行的路,都是由千年寒冰所积成,分外难行,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摔跤。

忆骨和赋止浑身上下都包着厚棉袄,互相搀扶着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其间。

风雪铺天盖地袭来。他二人艰难行走着,也不知究竟过不了多久,终于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由九尺寒冰所组成的山洞。

赋止扶着忆骨入了山洞深处,二人依偎在一起,互相取着暖。

忆骨畏寒,她讨厌冬天,更讨厌下雪天。可如今她为了寻找寒石,在这般寒冷的处境下,也无一丝抱怨。

山洞很静,与外头狂风呼啸的恶劣天气宛若两个世界。忆骨靠在赋止肩上,闭眼细听,甚至能听到赋止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声。

忆骨抽了抽早已被冻得通红的鼻子,轻声道:“我讨厌冬天,是因为这个季节,会让我想起那对将我残忍抛弃的双亲。”

赋止微侧头,看着她优雅的侧脸,只觉心底猛地掠过了一阵酸涩。他微张唇,想要说些安慰她的话,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我有时又在想,若是那对人没有将我扔在冰天雪地里,我这一生,该是怎样的无趣。”她的声音清冷又脆弱,还似带上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哽咽,“我就无法遇到赋止,无法遇到栖梦,无法遇到婳七,无法遇到阙久,无法拥有行走世间的能力,亦无法遇到……我想要的爱情。”

忆骨说及此,突得便抬起头来,双眼凝视着他,含泪道:“所以,赋止,你能不能答应我,待我找到了寒石,请你一定要恢复到原来的你,游戏人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你,答应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好不好?赋止,你答应我……”

她的眼神之中夹着害怕、惶恐、期待……甚是还有一丝乞求。赋止回望着她清丽绝伦的脸颊,心底反复涌上的不知是心疼还是怜惜,他赶忙伸出手去擦拭她眼角的泪花,手足无措道:“别哭,忆骨,你别哭。”

那个夜晚,忆骨又与赋止相拥而睡,那小小山洞中二人相互融汇所传递出的热气,似乎能温暖整个极北寒地。

而,待到夜空之中的启明星还未暗下,赋止便已睁开了眼来。他侧首,看着依旧正在熟睡的忆骨,唇边便浮出了一个纯净若莲的笑来。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她抱在怀中的胳膊,又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棉袄,披在了她的身上。旋即俯身,闭上眼去,分外轻柔得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一个淡淡的吻。

他将手悬浮于她的脸颊上方,在空中慢慢勾勒着她的脸颊,在心中对她轻声道:“忆骨,你这般畏寒,寒石由我去寻便好了,你在这儿等我回来罢。”

而后,他起身离开,再无留恋,一头便扎进了宛若剜刀的暴风雪中,目光坚定得向着极北最中央进发。

刺骨的风刮在他身上,从一开始的森森疼意,逐渐便过渡到了毫无知觉。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何处,他只知道目的地还未到,他还需走,不停地走,走到那处盛放着寒石的深塘内,才算是完成了任务。

可是他走了这么久的路,却依旧没能发现那口深塘。他想要伸手揉揉被结上了冰的眼睫毛,可直到他抬起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早已被寒风吹出了几道口子。

鲜血混合着鹅毛雪,在手上结成了冰,可他却连一丝疼意都无。

他可能要死在这了。赋止心中如是想着。

可他却不后悔,因为此行是他独自一人来的,忆骨并没有涉险。念及此,他竟又笑了起来,纯纯粹粹的,单纯得为忆骨没来而感到高兴。

从他被创造出来到现在,并没有什么梦想,也没有什么遗憾。

他唯一的念想便是忆骨,只要忆骨安好,就算他就此死了,也没有关系。

其实他觉得,忆骨这个名字并不大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名字未免卑贱。但是他却十分喜欢这名字。

忆骨,忆骨,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听。

赋止双脚木讷得走着,早已感受不到耳边的狂风呼啸声。他便靠着在脑海中回想着忆骨的一颦一笑,来保持大脑的清醒,尽管眼前的光线,已经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直到他被一块大石子儿狠狠一绊,身子便飞摔了出去,落到了前方的一口温泉里,落水时还溅出了无数飞花。

温泉极暖,半时辰之后,赋止终于重新恢复了理智。

他惊喜得望着这处温泉,脑海中瞬间反应过来,当即一个扎水,便扑入了温泉底下,细细摸索着。

果不其然,待他摸到一块散着灼人热气的石子时,赶忙反手一握,将石子紧紧攥入手心。

等他浮上水面,摊手一瞧,只见手心石子通体雪色,散发着温润光泽,分外夺目,不是寒石又是何物。

巨大的惊喜瞬间笼罩上了他。他飞快起身,离了这处温泉,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快奔去!可他却未曾料到,他的身上衣物被沾上了温泉水,所有不过片刻之间,他便感到双脚似已和这湿润衣物一同结了冰。

在他们出发前,栖梦曾反复交代过,寒石泉不可怕,可怕的是极北的诡谲天,那般寒冷,并非常人所能忍受。

而眼下,赋止只觉得行走越来越困难,眼前世界亦是愈加模糊起来。在昏迷之前,他脑海中唯一浮现的念想是,未能将寒石亲手交给她……实在是太遗憾了。

从他被她创造出来到他倒下的这一刻,一共三个月零九日。

而他终于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遗憾,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实现它。

等到忆骨清醒时,身旁已没了赋止身影。她看着自己身上的棉袄,稍加思量便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她在一处冰天雪地之中寻到他时,他的身体已和快要和地上的厚冰结成一团。她花费了极大力气才将赋止从厚冰中撬开,随即咬紧牙关,将赋止一路拖了回去。

等赋止清醒过来时,他置身在了一处客栈里,他的双腿已废,冻废的。

忆骨坐在床边,一口一口为他喂着极苦的药。她与他皆没有说话,只有汤勺与瓷碗的碰撞声,在二人的耳边伶仃作响。

直到一碗药入了腹,忆骨这才抬眼看他,神情晦涩不明:“若你不单独行动,你的腿就不会失去。”

赋止傻呵呵地笑着,眼中夹着一层歉意:“对不起,我……”

“为什么要道歉?”忆骨突得站起身来,目光冷凉得看着他,“你这样做,莫不是想要引起我的心疼,以此忘记你是个百无一用的废人吗?”不等赋止说话,她又道,“可你顶着的是我师傅的脸。你若是想配上这张脸蛋,就该好生努力,莫要当一个靠着这张皮囊向我乞怜摆尾的废物。”

语毕,她夺门而出,将客栈房门重重闭上。

赋止望着门方向,久久无言,百般情绪终究化作一个浓浓叹息,消散在了空气里。

第二日,忆骨便将一个新制成的轮椅推进了他的屋内来。她默不作声得帮赋止整理好衣物,将他搬上了轮椅内,这才推着他,一路重新回到了郑国。

回了郑国后,她却也不带他回祁连山,反倒是一路南行,又回了郑城。

这几日来,忆骨的话愈加少了。有时她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即便赋止同她说些什么,她也毫无回应,仿若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直等到她推着赋止的轮椅回了郑城,她才终于有了些反应。尽管面上神情依旧淡漠,可眼中总算多了一丝温度。

这日,她缓缓推着赋止的轮椅,踏进了一方刚租下的小院内。

此时已是春去夏初的季节了。头顶日头正好,温暖适宜,偶有微风吹过,分外和煦。忆骨蹲下身来,在赋止身旁,伸手不断敲打着赋止的双腿。

赋止望着她白洁的脸颊,并未说话,反倒是忆骨开了口。她道:“你的腿受了极寒才会突然瘫痪。若想治好你的双腿,需要火炼膏。”

“火炼膏只有郑城内有。我已至信于栖梦,帮我寻找火炼膏的下落。”忆骨继续道,“在未有消息之前,你我便在此住下,安心等消息。”

赋止轻轻应下,便又沉默。只是在忆骨转身回房前,他却突然叫了她:“忆骨。”

忆骨回头,淡漠得看着他。

赋止掩在袖下的手松了又紧,终是嗤笑一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在未来的某天,你的师傅回来了,却跟我一样成了废物……你可还会喜欢他?”

忆骨面无表情得转回头去,凉薄声音传来,毫无温度:“师傅他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废物。他是世间最厉害的男子。你莫要诋毁他。”

直到忆骨入了房内,赋止抬眼,望着蔚蓝天空。只是唇角,终是缓慢勾勒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意。

可未曾等到栖梦的回信,忆骨和赋止下榻的这方院落已提前迎来了一人。

忆骨望着眼前的景吾,只见这人的眉眼之间戾气越重,浑身都透着股浑然天成的霸气。他闻了忆骨为他制成的忘情香,所以他对她并无什么情意。

所以此时,景吾正昂着骄傲的下巴,对忆骨眯眼道:“听说魅香师忆骨在寻找火炼膏。朕是郑国之王,朕可以给你火炼膏,只要你能为我制一抹香。”

忆骨道:“不知皇上想要什么香?”

他唇角笑意渐深,华服之下掩藏的不知是怎样的深沉心事。他道:“朕要一抹绝命香,给夏国君主祁钰。”

他的眼中满满的都是毫不掩饰的杀气与野心,忆骨瞬间恍然,他竟是想统一天下。

可她对国事一向毫无兴趣。忆骨掩下心中想法,分外痛快道:“可以。制香需三日。三日之后,以膏换香。”

景吾应下,正待专心离去,可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旁的赋止。于是,正要离去的脚步瞬间停下,转而大步走到赋止身前,那双眸中竟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与诧异:“竟是祭司赋止?朕年幼之时你曾救过朕的性命,世间有传言称你已驾鹤西去,可没想到你竟还活着!”

也不等赋止说话,景吾已是兴奋道:“朕终于寻到了这场战事的领兵将军。赋止,朕就命你为朕的振国大将军,率领郑国将士,前往边疆,与夏国交战!”

“不,是皇上认错了人。”忆骨赶忙冲到赋止跟前,对景吾冷声道,“他不是赋止,他不过是个双腿瘫痪的可怜人。还请皇上莫要为难于他……”

可不等忆骨将话说完,景吾已是眯眸冷冷一笑,寒声道:“抗旨不尊,朕随时都可杀了你们。深山老林之中,或许是你们说了算。可这郑城,却是朕的天下。”

他将话说得极重,丝毫不给忆骨与赋止辩驳的机会。而当日晚上,景吾便派兵来将赋止和忆骨半威胁半强势得押进了宫去,将他们安排在了皇宫内的一处偏殿。

偏殿之内,景吾早已正坐于正中长榻上,冷眼斜睨着他们。眉眼之中,尽是对把握全局的狂傲气。

见忆骨与赋止进了门来,这便轻蔑一笑,道:“可曾考虑好了?”

忆骨冷凉看着他,并不说话。赋止则静静地坐在轮椅之上,略垂下眼帘,让人瞧不真切他的面上想法。

景吾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来:“想想你们所求的火炼膏。世间虽大,却只有朕的手中拥有。只要你们答应朕的要求,朕便立即双手奉上,决不食言。”

忆骨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决意,良久,她终是闭了闭眼,沉言道:“好,我答应你。”

景吾脸上瞬间露出一丝得逞的笑,他又对赋止道:“赋止,你又如何?”

赋止这才微微抬眼,唇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随你罢。”

“果真为识时务者。”景吾满足得眯了眯眼,随即果真便有宫人向他们呈上了火炼膏。当日夜里,忆骨便将这膏均匀涂抹在了景吾双腿之上。

药膏所涂之处,便似燃烧起了一般,烧得双腿万般炎热灼痛,痛到赋止额头遍布冷汗。可即便疼意入骨,他也不喊叫一分,只是双齿紧咬,面容微扭曲。

忆骨见状,赶忙从身侧拿过一块白色锦帕,让赋止含在嘴中,以防他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

火炼膏乃是驱寒圣品,不出三日,赋止的双腿已是可以下地,做些轻微的活动;七日之后,他的腿疾终于好全。

等到时光匆匆又过十日,景吾终于对他们下了令,命他二人在月余之后,带领五万将士,率兵出征。

两兵交战,兵法尤重。对于兵法,她只不过是略知一二,若是以前的师傅在,她便有十足的把握。可此时的赋止,却已不是原来的赋止了……忆骨在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则是不动声色得望着眼前这万万士兵将领。

这日,天色灼人,闷热至极,空气之中连一丝微风都不曾有。忆骨和赋止坐在高头骏马之上,身上皆着沉重将服,等着身后皇宫之中的命令。

等到皇宫之中传出嘹亮的出征号角,庞大队伍终于缓缓前行,向着郑国和夏国的边疆处进发。

郑城于边疆,路程遥远,庞大队伍日夜赶路,月余之后,终于快要到达目的地。

郑国与夏国的临界点上,有一处地形极险的石堡谷。这关谷难守亦难攻,凭白横亘在两国交界中央,似乎就是为了干扰战事的。

忆骨和赋止停在最前方,忆骨凝神片刻,正要下令直接穿过这道关,可赋止却已提前开了口:“此处绕行。”

忆骨诧异得看着他。赋止则侧头,对她憨憨一笑:“夏国可能在此处做了手脚,我想,还是不要冒险比较好。”

他说得确有几分道理。这处地形诡谲,行军打仗最忌掉以轻心,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于是军队便浩浩荡荡得绕过了此处,改另一条稍远些的道路,到达了两国边界处。而亦是到了此时,原本驻扎在边界的都护军卫同忆骨说,夏国早在石堡谷作了埋伏,可惜他们派出去的通信人全都遭遇了不测,否则这军情早该让忆骨知道。

闻此言,忆骨又看了一眼赋止,心中极快划过了一丝异样。

战场之上,呼啸声、厮杀声、及刀刃相碰撞声,混杂在一起,不绝于缕。

忆骨和赋止立于城墙之上,满目疲累得望着场上进展。自古战事皆是劳民伤财,马革裹尸,血流成河。城下,又有一名清秀士兵被夏国将士一刀毙了命,忆骨终是别开眼去,不忍再看。

眨眼便是三月之后。战火硝烟,愈加白热化。当初出兵带出的五万将士,如今仅剩三万有余。

而夏国兵力,却是源源不断从夏国京都派来,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每次交战,夏国的号角从天际黑云压城般传来,震慑得郑国将士士气低迷,越挫越弱。不过半年时间,五万将士便尽剩了一半。

每每望着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士兵死尸,忆骨只觉浑身都像被浸泡在了九尺寒水中,让她冷得发抖。

她并不擅长兵法,赋止更是。她始终想不通透,为什么景吾非要逼他二人来率兵交战,为何要白白牺牲郑国这些身处花季的大好男儿。

忆骨呆坐在军营之中,想着心事。身侧赋止便静静看着她,一言不发。

可,就在忆骨一筹莫展之际,她却收到了一封信。

彼时,她在军营之中,正打算研究一番古籍兵书,可突得便听耳边响起一道劲风,她下意识避开身去,再定睛瞧时,这竟是一张薄纸。

将纸展开,几个苍劲有力的篆体小字便映入了她的眼中——竟是夏国国主,祁钰的信。

信上道,战事惨烈,不如言和。

信上还道,约忆骨与赋止前往夏国军营一聚,有要事相商。

室内烛蜡昏暗,忆骨握着这张信纸,凝神许久,终是闭了闭眼,嘴中发生一声淡淡叹息。她站起身来,走到圆桌旁,将这信纸用烛火烧成了灰烬。

此时已将近子时。忆骨连夜去了附近赋止的营房,却也不进入,只是站在营帐前,静静得看着。直到营帐内传出一声轻咳声,她方回了神。一抿唇,她进入。

可才刚踏入营帐之中,便见赋止还未入睡,靠着一盏微弱的油灯,眯着眼睛阅读一本古书。

忆骨皱了皱眉:“你还读这些做什么。”

赋止唇角轻勾,露出一个淡淡笑意:“我读些书,看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罢了……”忆骨伸手揉了揉眼穴,走到赋止床前坐下,望着木桌上微弱跳动的烛火,许久才轻声道,“赋止,我已想通了。你不是他,也永远成为不了他。就算你背了再多的古籍又如何呢,你终究不过是他的仿制品罢了。”

赋止唇角的那抹淡淡笑意瞬间凝固,随即,缓缓消失。

忆骨转头看向他,与他四目相对:“你走吧。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去,不要再回来。”

“那你呢?”

“我要去夏国军营一趟,我要去和夏国君王谈判,让两国停止交战,握手言和。”

“会有危险的,不要去。忆骨,不要去。”赋止的脸色渐渐凝重,眉头紧蹙。

忆骨望着他眼中的那抹担忧,竟是一愣。随即便慌张得转开眼去,她努力忽略心底那抹诡异的异样,回道:“你若当真担心我会有危险,就去洛阳,帮我将栖梦寻来。栖梦她曾和祁钰有过一段纠缠,就算是看在栖梦的颜面上,他也会对我手下留情几分。”

赋止一愣:“当真?”

“自然。”忆骨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中拿出方才备下的一袋银两,“将这些带上,洛阳虽远,可你能否尽快?待我去了夏国,我会尽力拖住祁钰,等你回来。”

“好!”闻言,赋止果真就分外干脆地站起身,随意收拾了细软,打算踏月离开。

忆骨站在他身侧,望着他清俊的脸颊,单薄的身子,以及那双,透着无数焦急的眼眸,心底一阵一阵掠过的,唯有心酸。

营帐外,泠泠月光凄寒,将世间都掩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烟气,而她与他,正在作短暂的告别。

赋止背着包裹,慢慢走远,清瘦的身姿透着说不清的孤独与寂寞。

忆骨站在帐前,目送着赋止慢慢走远,直到那缕被惨淡月色拉伸得极长的影子,慢慢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可其实她骗了他。

祁钰并没有同栖梦有过什么纠缠,栖梦也并不在洛阳城中。她同赋止这般说,不过是想让他离开战场,不要再搀和进这些凡尘事中。

他是她一手创造出来的,她是个不合格的创造者。她没有给过他关怀,也没有教过他什么。除了逼他背诵古诗,便只剩下无尽的发泄与责骂。

可这根本就不是他的错——而是她自己的错,从一开始便错了。对赋止的执念蒙蔽了她的双眼,改变了她的性格。以至于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如今的自己竟成了这般可恶的人。

忆骨脸色惨淡得转身回了自己的军营,压下心中百味陈杂,凝神收拾了笔墨纸砚。在天亮之时,又将军中政务交给了另一名辅郑将军,这便告别了军营,只身一人去了夏国兵营。

在距离夏国兵营几里远时,路边便突得冒出了几名夏国士兵来,将忆骨一路掠了回去,并将她重重得摔在了一间装饰豪华的偌大营帐之内。

忆骨一抬首,于是,一眼便望见了坐在营帐最中央的这个男子。这男子头顶挽墨色玉簪,面容温润,宛若莹月。见到忆骨出现在了营帐之中,也不惊讶,只是淡笑着看着她,好似她本该出现在这里。

他对她道:“忆骨,孤已等了你许久。”他的声音温柔好听,宛若细雨轻敲青墨石。

忆骨站起身来,对他恭敬行了一礼,便直接开门见山:“不知夏国国君想要以何种方式言和?”

祁钰依旧淡笑,可嘴中却答非所问道:“忆骨初来夏国,自然该尝尝我夏国的美酒珍馐,今日孤陪佳人风花雪月,不商国事。”末了,便着身侧下人将帐内的公文全都撤了,尽数换成了一道道香气撩人的美酒佳肴。

忆骨冷眼看着,脸上神情透着寒意。

祁钰再望向她时的眼中,便带上了一丝幽冷。他道:“孤的脾性虽好,却也耐性有限。忆骨,你虽是初来乍到,这规矩总该要守。”

忆骨依旧不理,分外倔强得笔直站在原处,嘴中又质问道:“还请夏国君主明示,想要何种言和方式。”

祁钰与忆骨对望半晌,终是仰头,郎笑两声,这才道:“好,既然忆骨这般执着。孤就告诉你。”他望着她的目光灼灼,带着一股熟悉的傲气,“两国言和,无非结亲。孤知道,你曾是南景吾的皇后。孤虽不知道为何这门婚事突然作了罢,可想来,他对你总会存有几分情义。所以,孤要封你为妃,同你结亲,逼他亲自来与孤见面。”

忆骨冷笑一声,她千算万算,也未曾想到,他打的竟是这种主意。她道:“可惜要让你失望了。他对我不会有半分情意,也绝不会为了我,来与你见面。”

“看来你还不知,南景吾早已暗率二十万精兵潜伏在石堡谷后,只等我国男丁用尽,便率兵追击。”祁钰脸上虚伪的笑意终于散去,只剩下阴冷与仇恨,“夏国领土不及郑国,不足以支撑长年战事。出此下策,孤也是逼不得已。”

忆骨一愣,随即恍然。难怪景吾一定要逼她和赋止来带兵,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可辅国大将军沉任山已去,朝中再无可排兵布阵之人。派她和赋止出兵,总能拖延上一段时间。

可不等忆骨回过神来,祁钰冷寒声音已在耳边响起:“将忆骨带下去。五日之后,举办婚事。”

五日时光不过眨眼。今日的天色分外阴,黑扑扑的暗云压在头顶,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帐内,忆骨冷眼看着这些下人将兵营布置成大红之色,亦任由他们为她重新穿上大红喜服,描眉涂唇,安静得不像话。

祁钰还在那里做着景吾能来救她的美梦。可景吾闻了自己的忘情香,怎会来救她呢?莫说救她,只怕连正眼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打量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又重新着上了红衣,不由怔怔——师傅,只怕徒儿,很快就会来陪您。

半时辰后,忆骨被强行盖上了红盖头,又被身后众人押出了军营去。

她被人压在了一处空旷的校场上。这处校场平日里是给士兵们操练用的,可此时却被铺上了一层刺眼的红毯,周遭已被清场,空无一人。

祁钰一身喜服,负手而立。见到忆骨来了,便挑唇一笑,亲自走到她身旁,挽过她的手,将她扶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对她轻声说:“南景吾很快就会来。忆骨,孤要同你说声感谢。”

忆骨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的盖头,侧头凝视着他冷声道:“你确定他会来?谁同你说的?”

祁钰笑道:“前方探子报,他已来了。忆骨,你且等着看罢。”

不知为何,忆骨的心愈加下沉,总觉得会有何事要发生。她不由焦躁起来,双眼定定得校场正前方,胸腔之中的心脏,竟是跳得极快极快。

而,不过半时辰,远处果真传来了一阵响彻天际的哒哒马蹄声!忆骨不敢置信得放眼望去,去见远处一骑红尘踏马而来的男子,如丝俊俏,目光灼灼,不是景吾又是何人?!

忆骨不敢置信得看着他,脚下竟是不由自主得后退了一步!不对,有哪里不对,为什么景吾会来?他明明已忘了她,如今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一颗用于拖延时间的棋子,他为什么还会来?

千般万般胡乱思绪尽数浮现上了忆骨的脑海,她愣怔得望着远处那道狂奔的身影,只觉脑海之中似有什么爆裂而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胡思乱想间,景吾已是停马于这片教场之前,居高临下望着他们。

马,是极好的马;人,依旧是极俊的人。

可景吾距离得忆骨太远,使她根本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忆骨不由自主得想向他走去,一边眯着眼睛看向他,努力想要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可竟是不管她如何努力,却也只能看清他那一张脸大致的轮廓。

可……可她虽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看到他的手中,好似握着什么。

忆骨字啊此不由自主得朝他方向走了几步……原来,那是一张弓。

南景吾,单枪匹马踏尘而来,手中还握着一张弓。

忆骨竟是怎么都想不通透,他此番来,究竟是为了何种目的,是为救她,还是为杀她?她定定地望着马背上的景吾,只觉浑身血液凝固稍许,就连身侧的祁钰同她说了些什么,她都未曾注意到。

而下一秒,她分外清晰地望见他举起了弓,又拔出了箭。

那箭头对准了她,不差一分一厘。

原来,他是为了杀了她。

她并不怕死,她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师傅还未曾忆起从前事,她还未曾和师傅过过一日安生日子,她怎能、怎能就此死了呢?

忆骨双眸凝视着那弓上泛着冷光的箭尖,不知怎地,眼前突得又浮现起赋止那双呆呆傻傻的眼眸来。

她赶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死气,似是认了命。

可景吾手中的箭久久都未曾射出。直到许久之后,她听到他对她说:“忆骨……我只是为了你。”

他的声音似带悲怆,可忆骨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景吾终于放了手。他手中的那枚箭果真便直直得对她而来,一寸一寸又一寸,眼看就要射入她的身体——

忆骨本能地闭上眼去,等着冷箭刺心的痛意。

可……可箭锋穿透身体的声音分外清晰得传入了她的耳边,她却未曾感到痛,只是莫名地,觉得心脏之中似有万千蚂蚁在啃噬着,让她喘不过气起来。

她突得便失了睁开眼的勇气,因为眼前似乎发生了很不好的事,让她感到有些害怕……

直到一声轻轻的“忆骨”,传入她耳边,她终是如梦初醒,‘唰’得睁开眼来。

一眼,不过一眼。她便望见此时本该去往洛阳方向、本该离开这些红尘事非的赋止,如今竟躺倒在她的身前,躺在了一大片血色弥漫的鲜血中!

隐约之间,她似又听到了耳边响起赋止对她说过的一句句话,或温柔或痴傻或害怕……一字一句,宛若重现。

他说:“我背不下来,我想跟在你身边。”

他说:“忆骨,是你将我创造出来的,你要对我负责……”

极冷荒地里,他割血为水喂她。极北之地内,他独自一人去取寒石。她比谁都清楚,他做这么多,不过是想让自己开心。

即便是此时,此时他倒在了血泊里,他看着她的目光依旧带着黏腻的柔意和软软的包容。

“不要哭,忆骨,不要哭……”他伸出沾染了血的手来,想要握住她。

远处滚滚雷声,由远及近,不过瞬间,倾盆大雨泻下,重重捶打在赋止身上,将他胸口流出的血液,和地上红毯混在了一处。

她颤抖着双唇跪在他身侧,慌忙得将他的上半身抱入怀中,对他语无伦次得颤声道:“赋止,赋止,你怎会出现在这里,我明明早已同你说过,让你离开这里的……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为什么……”

赋止目光含柔望着她,唇边依旧挂着清澈的笑。

他对她说:“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儿……为师,怎,怎舍得凭白给别人糟蹋……”

忆骨一滞,浑身如遭雷击。耳边又浮现出当年师父对她调笑着说过的那句话来——

“为师不过是同你开个小玩笑,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儿,怎舍得凭白给个死人糟蹋。”

她的眼中盛满了泪花,双目赤红望着他:“不、不会的……”

他这般愚钝,怎么会是师父?!

他连古籍都背不下来,怎么可能会是师父?!

她的师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行走天下游戏人间,他不过是她创造出来的废物,怎么可能会是师父?!

忆骨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身体,紧到指关节都发了白,宛若发了疯般得不断质问道:“赋止,赋止,你跟我说,你究竟是谁?你是我创造出的人,对不对?你这样软弱,不可能是我的师傅,是不是……”她的面容凄寒,唇色惨白,身上刺目红装,宛若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赋止依旧柔柔看着她,他想伸手擦拭掉她脸颊上的泪痕,却已是无力。

他闭了闭眼,强撑最后力气,对她说:“忆骨,又让你成了孤儿,真是抱歉。”

赋止死了,死在了忆骨的怀中。

可忆骨却不愿相信,她当即便如疯了般得逃开,一路去了汴州。——因为栖梦在汴州办事,她要找灵空师调转时空,回到过去。

等忆骨寻到栖梦时,浑身已是破败得不成样。在望见栖梦的第一眼,她终是脚下一软,瘫坐了地上,竟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无。

她对她哑声说:“栖梦,帮我调转时空,我要回到过去。我要回去阻止景吾的那一箭,这样师傅就不会死,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栖梦一向冷漠的眼中终于带上了怜意。她蹲下身来抚摸着忆骨瘦削而发抖的脊背,柔声道:“好,我现在便帮你调转时空,回到过去。只是忆骨,你需知道,有所求,有所失,因果循环是代价。”

于是,当是时,栖梦便调转了时空逆转,将忆骨送到了过去。

忆骨目的明确,径直便去了石堡谷,因为祁钰说过,南景吾早已暗率二十万精兵潜伏在石堡谷后,只等着时机成熟,便起兵攻击。

可她却未曾料到,在她终于见到景吾后,景吾却冷眸质问她为何擅离职守,不在边疆抗敌,竟来寻他。说话间,便命下人将她扔出了军营去,让她回到前线,继续率兵。

忆骨在景吾的兵营附近快要急疯,她苦思许久,终于想出一计来。

于是,三日之后,忆骨握着手中的一管刚制成的魅香,在重新见得景吾后,便将这抹香尽数洒向了他。

这是一抹化解香。专门化解先前那抹忘情香的化解香。

景吾昏睡了整整三个时辰,待他醒来时,忆骨便直接跪在了他身前,颤声道:“景吾,此番我乃调转时空而来。”

她将当初在夏国边境所发生的一切尽数同景吾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她伸手胡乱擦拭着脸颊上的泪痕,哽声道:“所以求你,求你不要去夏国,不要去杀我。这样师傅就不会不会帮我挡箭,更不会死。”

景吾目光沉沉看着她,眼中泛过的不知是冷意还是痛意,他闭开眼去许久,方沙哑道:“你果真只爱你的师傅。”

忆骨颤声道:“是。我爱他,爱了他这么多年。从我为他着红衣开始,我便爱了。”

话音未落,景吾已是一扬手,将伏案之上的所有物什全都挥掷地在地。他看着她,目光从漫天恨意,逐渐化做泠泠湿意。许久,终是一闭眼,沙哑道:“好,我答应你。”

忆骨脸上终于化开一抹笑意,仿若久经干涸的泥土重绽湿润芬芳。她目含感激得看着他,声音柔柔:“谢谢你。”

语毕,她放心得转身离开,回到了当下。

可她却未曾看到,此间的景吾身后,赫然站着一人。

这人身骨单薄,面容清俊,那眉眼之间含万种柔意,望着忆骨的背影。直到那抹背影消失,他才终于收回眼来,垂首,掩下那眸中无尽落寞。

赋止说:“忆骨要孑然一身前去夏国。所以我来寻你,本是想来同你求情,让你去夏国救她一命。”

赋止笑了笑,又说:“可没想到竟让我听到了这些话,不知是孽根还是苦果。”

景吾侧头过去看向他:“可忆骨不让我去救他,这样,你就不用为他挡箭,你就不用死。”

可赋止却缓缓摇了摇头:“不,你要去。你去了,才算是救她。”

调转时空,需支付代价。

因缘际会,全看个人造化。有人痛丧挚爱,孤苦终生;有人误入时空间隙,粉身碎骨;有人即便平安归来,亦是白发苍苍。

而忆骨的代价……赋止的命,就是她的代价。

若不支付,就不会有方才来找他的忆骨,这一段历史将不复存在。她会消失在时间缝隙之中,粉身碎骨。

因缘际会,早已在冥冥之中安排妥当。这是她亲自埋下的因,便注定要尝所得的果。

所以,那一日,黑云压城城欲摧,赋止终究还是一骑铁骑,手中覆箭,将马停在了夏国边境的那片校场边。

他不敢靠她太近。因为他怕被她从他的脸上,瞧出一丝端倪。

他双目赤红,拔弓许久,也没有勇气将手中箭向她射出。

直到时间一分一秒逝去,他终究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对她哑声道:“忆骨……我只是为了你。”所以,他别无选择。

闭眼,放箭,箭身淋漓射向远方,早已躲在暗处的赋止出现,为她挡下了箭。

一切按照历史发展,连一丝偏差都无……赋止终究还是死在了她怀中。

所以,等忆骨满怀欣喜得回到当下,发现赋止依旧射出了那只箭,师傅仍是死了,所有的一切,连一丝变化都无。

当时间,她只觉胸腔之中似有什么要爆裂开,疼得她连身都直不起来。可她仍是忍着铺天盖地袭来的疼意,一路去了景吾面前,冷声质问他为何要如此。

景吾一言未发,亦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静静得从怀中,掏出一分薄信来,递给了她。

忆骨伸手接过,打开,乃是师傅的字迹。

爱徒忆骨,待你读于此信时,为师已是驾鹤西去了。

容为师想想,或许你又是一副泪眼摩挲的模样。爱徒莫哭,为师活了两世,已是满足。

第一世,如你所言,行走人间,潇洒不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第二世,亦如你所言,能力尽失,记忆衰弱,软弱无能,不过废人。

让你见到了这般无能的师傅,我亦是内疚。我甚至连承认自己已记起第一世回忆的勇气都未曾有。

因为,为师怕你失望。怕你看到如此软弱的师傅,便弃了我了。

而如今我走了,终于可将这些话写于你看。

当初于极北寒地,我已是在温泉之内寻到了寒石,可惜未能亲手将它送给你。待你将我救回客栈,彼时我已将第一世的记忆全都忆起,而那寒石已不在。想来,那寒石应是被我所吸收,否则为师丢的便是性命,而非只是一双腿了。

忆骨,得爱徒如此,为师此生已无憾,安息,默念。

简短几话,道尽所有。

忆骨脚步凌乱、跌跌撞撞得冲出门去,只是瞬间,只觉胸口猛地泛过一阵剧痛,喉间一股腥甜瞬间上涌,她俯身,竟是生生呕出一口血。

天旋地转间,她俯身瘫软于地,哭得……痛彻心扉。

“我花费这二十余年时光收集灵物,就是为了要将你复活。赋止,你要努力一些,努力成为以前的你。”

“赋止,你能不能答应我,待我找到了寒石,请你一定要恢复到原来的你,游戏人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你,答应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好不好?”

“可你顶着的是我师傅的脸。你若是想配上这张脸蛋,就该好生努力,莫要当一个靠着这张皮囊向我乞怜摆尾的废物。”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在未来的某天,你的师傅回来了,却跟我一样成了废物……你可还会喜欢他?”

“师傅他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废物。他是世间最厉害的男子。你莫要诋毁他。”

“你不是他,也永远成为不了他。就算你背了再多的古籍又如何呢,你终究不过是他的仿制品罢了。”

…………

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不断得在她耳边回响着。就像是一把啐了毒的利刃,一刀接一刀得剜着她的心口,让她连呼吸都仿若带上了深入骨髓的疼。

是她错过了他,逼死了他,害了他。

那一年,师傅将她从冰天雪地中捡起,教她是非对错,教她**三观,教她看书识字,还教会她制香之术……给了她极致呵护。

可这一年,她却在师傅重生之时,在师傅最脆弱无依之时,回以诅咒、抱怨、鄙视、和轻蔑……

她明明应该细心呵护他,像师傅教导自己这样去教导他的……

她明明应该耐心开解他,像师傅对待自己这般去鼓励他的……

她明明应该竭尽所能照料他,就像师傅抚养自己这般,去回报他的……

可她却偏生选了最残忍不堪的一条路,残忍到让他独自一人背负孤独。

远处吹来一阵寒风,将她手中信纸吹向苍茫远方。

许久后,忆骨终是目光空洞得起了身,木讷得回了祁连山脉的地宫。

三日后,夜里,忆骨突得便从睡梦中睁开眼来,便见石榻前方,赋止正坐在石桌边上,对她露出一个温润笑意。

她听见他在对她柔柔的说:“忆骨,你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儿。为师怎舍得让你独自一人,孤苦终老呢。”

忆骨瞬间起身,扑进了他怀中。

是呵……师傅是最爱她的,怎舍得留她一人孤苦伶仃呢?

她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而她,终于和他永远在一起。

第二日,清晨,一束朝阳透过地宫小窗斜斜撒进这间房来,照亮了那石桌上,一瓶空空的魅香瓶。

番外

郑城皇宫愈加冷了。

每年九月十八,父皇便会撇开所有国事,独自一人去酒窖中,酗上一日的酒。

我是父皇的大皇子,名为景忆。

景忆,景忆,大家都说,我的名字极好听,带着一股祥和的诗意。

我的母妃乃是整个后宫之中,最得宠的女子。她有着一张万般清冷的漂亮面容,除了那双眼睛略显俗态,其他一切堪称冰肌玉骨,绝世独立。

父皇日日皆是繁忙,有时忙得太过,就连我近身,都会莫名其妙将我呵斥一顿。可我却不生他的气,因为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又是一年九月十八,我站在后宫鹅卵小道上,看着父皇面容复杂得站在含元殿前,不懂父皇为何每年都要如此。

大抵是我偷瞧得太入迷,脚下不小心便踩中了一棵树枝,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果不其然,父皇赶忙便侧头瞧来,目光犀利中还带着一抹杀气:“何人在此?”

我从小道边探出一头来,对他不好意思得笑了笑:“父皇……”

父皇的脸色渐缓:“来此处做何?”

我低下头去:“我已有十余日未曾见过父皇了。”

许久,耳边似听到一声轻叹,“罢了。”父皇道,“早些回宫,父皇还有要事。”

可我却不甘心,重新抬起头看着他。我乞求道:“父皇,你已有十余日未曾见过儿臣和母妃……母妃她很想您,您、您真的不去看看她吗?”

怎料父皇眼中却闪过一丝寒气,他挑唇冷笑,旋即竟是直接命侍卫,将我驾回了宫。

我不服,母妃都已生了病,却不知父皇为何连看都不去看她一眼。明明她是整个后宫最受荣宠的女子。

那足足五年的盛世荣宠,让全国上下都将将我母妃视作传奇。

可如今,这传奇却快要走到尽头了……不,不能这样,我得想写法子,让父皇重新爱上母妃才行。

遂,待那几个侍卫走远,我抄着近路,便偷偷去了含元殿附近的酒窖。入内一瞧,果不其然,父皇果真在此。

我躲在角落,看着他闷声喝了一壶又一壶的酒,眉眼之间的暴躁之气却越来越明显,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噼啪’之声,只见前一刻还在父皇手中的酒壶,如今已被他扔掷成了一片碎骨。

“好,好一个魅香师,好一个忆骨。”父皇双眼绯红,面上煞气尽显,身体却分外颓败得倚靠在了酒窖角落,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单。

“九月十八,又是九月十八……”他凄凄说着,似在自言自语,“赋止死了,你便为自己制了幽梦香,好与他在梦中,永远在一起。”

“那我呢,我该怎么办……”

“临去之前,为何不给我也制一抹幽梦香,好让我在梦中,与你永生在一起呢。”

“你如今……即便是在梦中,定是开心的吧……”

“只有我这般活着。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父皇一句接一句得说着,说到最后,似带上了哽咽。

可是,魅香师是谁?忆骨又是谁?我有些想不通。

“就算我让易容师婳七,将后宫之妃易容成你的模样,又如何。”

“世间只此一个忆骨,易容得再精致,也不过是衍生品罢了。”

“可……可我此生唯一一个遗憾,便是你曾向我许诺的红莓酒。只怕此生……都已无机会喝了。”

说话间,父皇又从身后拿出一坛酒来,仰头便是一大口。那纯净的酒液尽数洒在他的身上,染湿了他的下颌和胸前裳。

不,不会的,不会的……我慌乱得转身离开。

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我不知世间有个忆骨,亦不知世间有个魅香师。

更不知,后宫有个妃子,被易容师易容成了忆骨的模样。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母妃是整个后宫最受宠的妃子。

我只知道,我的母妃,有一张绝世而独立的脸。

我只知道,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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