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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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日子过得总是快,转眼就入了秋,天气一下子凉快下来,方好的速成班也即将结业,一周复习过后,就要进入正式会考。

考试分笔试和口试两部分,据说题目有相当大的难度,及格率会控制在百分之七十的样子,也就是说一个五十人的班上,会有将近十五个人过不了。一时搞得人人都很紧张,每次课程结束都有许多学生留下来套题目,或者互相交流历届考题心得。

临考前三天,正值周末,老师突发善心,把他们召集起来又重点补习了一番,短短的一个小时,简直就是精华的浓缩。下了课,走在路上,方好还舍不得把笔记收好,整个一如获至宝。

出了校门就是一条长长的林荫古道,两旁种满了粗壮的法国梧桐,在头顶上方密密的会合在一起,宛若走入一道没有止尽的拱门。

方好捧着笔记本,比研究藏宝图都认真痴迷,边走还边默默念诵。时常有飞絮飘下,落在本子上,象凝固的雨点,挡住了一两个字母,方好很有耐心地竖起本子抖落掉,接着往下看。

一辆黑色的奔驰从身边驶过,旋即又缓缓地退回来,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车门一开,下来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子,头顶微秃,但中庭饱满,很有些气势。

他的目光在方好半垂着的脸上转来转去,仿佛在确定什么,待她浑然不觉地走近,才礼貌地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方好讶然抬头,看见一张素昧平生的脸以及那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一时不知所以然。

男子摘下墨镜,相貌寻常,口气却是温和的,“请问,您是陈方好小姐吗?”

“是啊,你怎么会认识我?”方好的紧张又陡然增添了几分。

男子脸上流露出和善的微笑,不像坏人,但方好总觉得他的笑容太过职业化了。

对方没让她惊疑多久,就主动作了自我介绍,“我是林娜小姐的私人助理,林小姐委托我过来请您去一趟,她有些事想跟你谈谈。”

总算听到了一个她熟悉的名字,方好稍觉心安,很快又疑虑更甚,距离上一次听到林娜的消息,已经过了数月有余。她不是一直在美国么?她不是怀孕了么?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她要找自己谈什么?

方好从没想过自己跟林娜之间会有交集,她对方好来说,跟一张标签无异,贴了“闵太太”的字样,长久以来,令她敬而远之。

合上笔记本,她还了个微笑给对方,“对不起,我没兴趣。”

虽然她已经放弃了对那两人的怨念,但并不表示可以跟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位毫无芥蒂地坐下来喝茶聊天。

况且眼下她的时间实在宝贵,她没工夫浪费在无聊人的身上。

没走几步就到了公交车站,几个学生模样的人等在那里,她走过去,穿插在其中,又翻开本子来读,但显然有些心浮气躁。

拒绝是拒绝了,可心里的好奇并没有因此而被扼杀下去。一个问题在脑子里不停的转来转去,“她到底想跟自己谈什么?”

车子没等来,倒等来了林娜的电话。

她的那位助理将手上的话机递给她,“陈小姐,麻烦你听一下,林小姐在线上。”

方好仰头望望天,闭一闭眼睛,没怎么犹豫就接了,与其这样纠缠,不如问清缘由,速战速决吧。

林娜的声音依旧悦耳动听,带着一丝虚弱的倦意,却还是笑着的,“方好,我是林娜,这么约你,的确有点冒昧,只是,我有点事想和你说,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说不行吗?”方好也保持客套的语调,但掩藏不住一丝疏离。

林娜听出来了,她静默了一下,又道:“电话里说不太方便……你放心,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

不知为何,方好能听出她语气里有淡淡的忧伤,仿佛很落寞,她莫名地有种不祥之感,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

平心而论,她对林娜并无恶感,虽然她“抢”走了闵永吉,但方好把更多的怒气都倾注在了闵永吉身上,如果他不愿意,谁又左右得了他?况且,方好天生没有芒刺,不会对人怀恨在心,尤其现在,她已经有了关海波,过去的那些事更没必要耿耿于怀了。

她猜不出来林娜会找自己聊什么,也许,是之前几次碰面看出来自己跟闵永吉之间的不寻常,想要敲山震虎?如果真是那样,去见她一趟又何妨,自己可以借机向她说清楚,于人于己都算有个交待。

方好这一番打算下来,很快就改变了原先的主意,爽快道:“那好,我过去找你,你在哪儿?”

林娜松了口气,欣悦道:“你坐徐助理的车吧,他会带你过来。”

车上,方好想给关海波打个电话交待一声,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他对自己跟闵永吉的事嘴上虽然从不说什么,心里其实敏感着呢,万一跟他讲了,不定得怎么瞎想,他最近又那么忙,还是不给他添堵了。

车子转过江湾,一直开向南山大道,方好很惊讶,她记得妈妈曾经提过,闵永吉在S市的住宅是在青堰湖的别墅区,跟这里是南辕北辙,不过她也懒得问徐助理。

这一路行来,她问十句,他顶多答她一两句,其余均是呵呵笑两声了事,FIB特工的嘴巴也没他捂得紧。

见到林娜,是在一片碧绿草坪的一角。

雪白的遮阳装置,雪白的桌椅,跟方好在电视里看到的富人家后花园的场景没什么两样,只是,这里不是闵宅或林宅,而是一个会员制的度假村,在这上住上一晚的费用远远高于在五星级酒店包一个总统套房。

林娜穿着银灰质的曳地长裙,头发修得极短,看上去有几分象学生,人却瘦得只剩了一副骨头,依旧是惨白的面色。

方好头一次跟她独处,多少有些局促,尽管对方脸上始终布满了亲切的笑意,对方好来说,她们所处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空间,林娜的那一个世界,于她全然陌生。

侍者上了饮料,便远远地退开,方好注意到离他们不远处,徘徊着一小撮人,偶尔聊上几句,仿佛很关注这边。

林娜察觉到她的疑惑,笑着向她解释,“那些都是照顾我的人,私人医生,护理,管家,司机……你不知道,我出个门有多麻烦。”她轻声叹了口气,无限怅然。

方好也听得出她并非是在显摆,而是真心觉得拘束,林娜的病容已是显而易见,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话妥当,只得捧起了手边的杯子,轻轻呷一口清茶。

林娜倒很坦然,徐徐的跟她拉起了家常,“巴巴的把你请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单独聊聊,只是这一阵身体又不争气,只好躲起来静养。”

方好心里埋了长久的疑惑终于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你……你究竟是……”

林娜低头望了望手上的杯子,却没有喝,顿了片刻,把目光遥遥投向远处,定在某个未知的点上,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飘渺的空灵,“我妈妈有我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怀孕……当时她正感冒,就……服了几片药,没想到却带来灾祸……我一出生,就被诊断是先天性心脏病。”她的眼里黯淡无光,但因为这是生下来就烙下的印记,已近麻木,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爸爸妈妈生了两个哥哥,我是唯一的女儿,他们舍不得我,不惜重金到处求医问药,才算保住我一条命。但是我从小体质就差,高中以前的课程,都是爸爸请家庭教师在家给我上完的,不管我去哪里,总有很多人围着我转,稍微运动得激烈一点,就会被人婉言相劝……医生说我不能累着,更不能发烧。”

方好之前对于林娜的病一直只是隐隐的猜测,而现在亲耳听到她说出来,她感到异常震撼,原来她的病情远比自己想象得厉害。

她不能不想到闵永吉,这几年来,他就是跟这样一个孱弱的病人生活在一起,他的日子究竟过得如何?她心里一时竟酸楚莫名。

“即使上了高中,我的行动还是被严格地约束着,除了上课的时间,我很少在学校逗留,更别提跟其他的同学做朋友,参加集体活动了……我很羡慕我的同学,他们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主宰自己的生活,想玩到什么时候都可以……这些对任何一个健康的孩子来说,都是很容易实现的愿望,然而,对于我……却是奢望。我的世界,永远只有几个人,他们看着我的眼睛里总是充满了担忧,让我觉得自己活着真是个累赘。”

方好静静地听着,她完全陷入了林娜的故事里,眼中无法遏制的流露出同情,是的,也许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比起荣华富贵,其实健康才是最最重要的财富。

林娜,就像一个从小生活在保险箱里的瓷娃娃,再小心呵护,都有被打碎的可能,这是怎样令人绝望的人生。

林娜突然笑了一笑,语调轻扬,“不过,我也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时光。大学毕业以后,家里的事业不需要我操心,我无事可做,只能继续读书。那时候,我的身体状况好转了许多。这得感谢我的主治医生,他一直鼓励我做一些适可而止的运动,在我开始研究生生活的时候,这些努力终于取得了成效。我跟爸爸说我要住校,和别人一样过独立的生活,我也不要一天到晚有许多人围在我身边。爸爸很疼我,他考虑了几天,答应了我的要求……其实我知道,他还是找人暗中在照顾我,但比起之前,要隐蔽了许多,我很知足,至少,我不必再时时刻刻生活在一堆人的眼皮底下了。”

“我在美国MIT读的是计算机数据分析处理,我们那一届的班上,亚洲人很少,我是唯一的华裔。到了下半学期,却转来一个中国人。”

方好心头突地一跳,林娜转头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勘称甜蜜,“你猜到了?他就是闵永吉。”

她轻轻吐出那个名字,方好却突然间分辨不清她的语气里究竟是喜悦还是苦涩。

“他刚来,英文不太流利,又有点跟不上课业,我虽然出生在美国,毕竟还是在华人圈里生活,所以,是班里唯一可以跟他没有障碍交流的人,我常常借笔记给他,他也很聪明,许多我觉得拗口难以解释的东西,只要稍加点拨,他就心领神会了。他是个很亲切,待人也很友好的男孩,和其他同学不太一样,虽然有点腼腆……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她语气里带着一点羞涩的肯定,淡淡的初恋少女的情怀。

方好不难想象她那时的心境,闵永吉,没有锋芒,没有自傲,平和得如同一潭静水,让人觉得他永远就守在那里,很安实,很可靠。

“不过,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我的家世,也……不知道我的病……”她那样的遗憾,因为她的病,或者,也因为她的家世。

林娜再一次看向方好,眼里含着些许深意,“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陈方好。”

方好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她。

林娜不再看她,眼神突然间空洞,“我还看到过你的照片……永吉告诉我,你是她妹妹,可是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不像他描述得这么简单。”林娜的声音低下去,又浮上来,“……哪有哥哥把妹妹的照片夹在钱包里,没事老拿出来看的?”

方好心里百感交集,手心不由自主地攥紧,她屏息凝神地细听。这段回忆,也是她记忆里的断层,而现在,机缘巧合,她有机会得以重拾。

到底,她的永吉哥是在什么时候远离了自己?

“他经常跟我聊起你,你小时候的调皮,你们在一起闯的祸……那些事情,是我闻所未闻的,我很喜欢听,也很羡慕你们,有那么快乐的童年……虽然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觉得难过……”

“我把他当成一个很好的朋友,常常主动去找他玩。永吉在美国没有亲人或是朋友,他除了上课,打工,其余的时间或者泡在图书馆里,或者就在宿舍……有好几次,我都撞见他在宿舍里给你写邮件。”

方好完全陷入了她讲述的这个故事,随着她的描述而情绪波动。

她仿佛看到当年的闵永吉,当年的林娜,甚至,还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时空的阻隔已经微不足道,她所有的记忆被生拉硬扯地从尘土里拽出来,试图与林娜的这个故事拼成一副完整的图案,那个长久以来困扰着她,她不敢触碰,不敢想的真相即将水落石出……

“永吉很善良,他看得出我的孤寂,所以,只要有空,总是愿意陪着我。我从小朋友就不多,象他这样耐心好,又细心的男孩更是绝无仅有……渐渐地,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依恋他,每次挥手道别之后,心里都会很空虚,日子仿佛很难熬,我开始失眠,等不到天亮就想见到他,就像饮鸩止渴……”

“后来的某一天,他陪我去郊游,我是瞒过爸爸的眼线去的,如果让他知道我走那么远,爸爸一定不允许,可我很想跟永吉单独呆在一起,哪怕一生中只有一次……我还专门带了相机去跟他合影,我想,如果有一天,他从我生命里消失了,至少还有照片可以供我怀念……”

方好心里一阵难过,仿佛看到一个溺水的人,在陷落之前绝望地伸在水面上的一只手,凄艳绝伦,她不得不低下头去,掩藏掉脸上的情绪,假意去审度杯子里飘在液面上的茶叶,一枚枚形状姣好,是上等的碧螺春。

林娜看看她,似乎不安,“你……是不是不太想听?”

方好仰脸向着她赶紧摇头,强笑着道:“不,我听着呢。”她心里有悲伤在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不知道是为了谁。

可是,她明白自己是有勇气听下去的,因为,一切皆成定局。

“我们玩得的确很开心,中午还找了些干树枝烤玉米和面包吃。”她的眼里含着深深的向往,目光仿佛穿越了重重岁月,一下子回到那最为温馨的一刻,可是很快,眸中的眷恋就转成了嘲弄,“可惜,我刻意想营造出来的浪漫还是被自己破坏了……回来的路上,我再次发病……”

方好紧紧捧着茶杯,不忍看她,谁会愿意自己在心爱的男孩面前暴露残缺,她几乎能想象得出林娜当时的绝望。

即使是此时,她也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沮丧,“是永吉送我去的医院,然后又想法子通知了我家人……后来妈妈告诉我,如果不是永吉拼了命飚车把我送入最近的医院,哪怕再多耽搁几分钟,我也许就没命了……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感激他,我甚至想,如果我能死在他怀里该多好。”

方好定定地保持坐姿,一动都不敢动,她几乎能听到林娜眼眶里溢出的泪珠跌落在草地上而怦然碎裂的声音。

“我躺在病床上,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这辈子,我不能跟他在一起,活着……也许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林娜见方好始终不说话,不觉笑道:“你是不是在怪我自私?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应该,永吉他那么好,怎么可以把生命浪费在我身上呢?我想通之后,也就释然了,甚至为他高兴,因为有你这样好的女孩,在国内等着他回去……不管后面的路怎么样,你们……都会是两个人,这多好……”

林娜的声音忽然不再欢快,喃喃地低声道:“方好,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方好的眼泪悄悄滴落到杯子里,一滴,两滴……泛起柔软的涟漪。

“那场大病之后,我恢复了理智,依旧了无生气地活着,却再也没有去找过他,我不能放任自己这样下去,既然无法在一起,还是远开比较好。”

方好偷偷伸出手指,勾掉眼角的几滴残泪,试图仰起脸来正视她,心里对她本就淡泊的怨气早已被同情彻底湮没。

林娜突然话锋一转,“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爸爸会去找永吉,求他,求他……娶我。”

方好也惊诧地瞪起了眼睛,原来,一切的症结都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谈的,没有人告诉过我,我也没有勇气去问。只是有一天,永吉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愣愣地看了我很久,然后……跪下来向我求婚……我惊呆了。”

“他一直求,一直求,我几乎要心软,几乎被迷惑,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你,我问他,‘陈方好怎么办?她还在等你。’我问的时候很注意他的表情,果然,他脸上抽搐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抽了一下,很痛,很痛……”

方好紧张到几乎窒息,胸口的一点闷痛在无限扩张……

“他什么也没解释,抱着我的腿,任我怎么赶,他都不离开,前前后后只会说一句话,他喜欢我,要娶我……我抱着他大哭了一场,终于妥协,我没有力量拒绝他,就算他骗我,我也不舍得放开他,就算他不是真心待我,我也认了,只要他能陪着我,哪怕只是一年,两年,我就很知足了。”

林娜把脸转向方好,面色凄然,“你骂我吧,骂我自私,骂我卑鄙,我都可以接受,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方好看到她脸上疯涌而出的泪水,可是渐渐地,她自己却视线模糊了起来,因为她的眼泪也有很多很多……

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为谁流泪,抽泣着摇头,想要否认什么,想要甩掉这些残酷的现实,即使明知无济于事……

两个人突然都哭得泣不成声,以至于远处有几个人想跑过来,可是没走几步,又都顿住,迟疑着,终究没有再往前。

方好伸出手去,揪住了林娜的手,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可她真的不恨林娜,一点也不,她过得太苦了,如果闵永吉真能带给她一星半点的快乐,方好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委屈也是值得的。

“你,你……别哭了。”她抽抽搭搭地试图安慰林娜,“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永吉他是爱你的……我认识他这么久,我了解他,真的……如果,如果他不爱你,他不会跟你生活这么长时间,你们,你们现在不是很好?而且,你们………还有了宝宝……”

林娜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冻住了似的骇然表情,让方好惊惧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她握住林娜的手掌下意识地晃了几下,想让林娜醒过来。

林娜脸上的泪水再次决堤,好一会儿,她红着眼睛收住泪势,强令自己平静下来,摇了摇头,仿佛不愿再提。

“方好,你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比我想象得都好,你应该得到幸福。”林娜缓缓地对她说,强压下一丝颤然的痛苦。

方好拭了拭脸上的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她哭得竟比林娜还厉害,此时,不得不努力控制住自己,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林娜的目光远远地投射出去,越过所有近的或是远的障碍,带着一种解脱的超然,良久,方好听到她静静地说:“我跟永吉,要离婚了。”

方好惊呆了,大张了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地问:“为什么?”

紧接着,她赫然清醒过来似的死死抓住林娜的手,用力撼动,“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永吉他,他……是爱你的。”

林娜缓缓地摇头,她坐了太久,开始觉得疲倦,“永吉陪了我三年,他的确给过我很多快乐,但是……也给了我同等的痛苦。”

方好愣愣地望着她,只觉得匪夷所思,然而,摇她的手却缓慢下来,她牢牢盯着林娜,听她接着往下说。

“我没法忘记……他是我从你身边抢来的,我也没法忘记他的心里……始终装着你。”泪水再次从林娜的眼眶中涌出,象无声的雨,透明地,长长地,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我见过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对着你的照片发呆;他写过很多信,都是给你的,可是一封也没有寄出去……后来,这些信都被撕碎了扔进垃圾桶……我能怎么办?我要他,就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强迫自己相信,他只是因为爱我才留在我身边……”

她转身望向方好,“可是对你,方好,我真的有说不出的愧疚,每次无意中听到你的消息,听到你过得很不好,我都很羞愧,象一个偷别人东西的贼……我,我偷了你的永吉哥……”

方好急急地辩解,“不,不是这样的,我过得很好,真的,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我快要结婚了,关海波,关海波你认识吗?我快要嫁给他了。你完全没必要这么做,真的,我跟闵永吉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她急不可待,语无伦次地解释给林娜听,要让她相信,她的内疚是多余的,可是林娜显然没有在意,脸上是无动于衷的表情,她把方好拽住自己的手轻轻拨开,方好用了太大的劲,以至于她森白的手臂上有一圈触目的红印。

“方好,即使没有你,我也会跟永吉离婚……”林娜渐渐平静下来,语气里却含着无尽的怆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可是总有一天,我会先离开他,到那时,他再想找自己的幸福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我想放开他,也放过我自己――我的心脏………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我累了……”

方好哑然地望着她,她苍白无色的面容在她银灰色的衣服下几乎快要隐形,方好觉得心里很痛,犹如眼睁睁地看着一件美丽的东西被一寸寸撕裂开来,却无能为力,帮不上一点忙。

林娜确实累了,说话时有轻微的喘息,她的私人医生和护理也许已经忍耐了很久,此时正朝这边赶来……

她向方好最后笑了笑,有一种凄凉绝然的美艳,“这是我思前想后唯一能替他做的一件事了,方好,请你别怪他,别怨恨他,因为……他始终都是爱你的。”她说到后面,没有流泪,只是浅浅地微笑,仿佛她真的超脱了,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方好憋闷得透不过气来,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和想象,可是她却无从辩解,也没有办法让对方明白,这其实,并不是她期待的结果。

她看着林娜吃力地坐上了护理推过来的一辆轮椅,然后渐行渐远……她很想追上去再跟她说上几句,可是她想不出来该说什么。

说什么,其实都是徒劳的。

徐助理负责送她回去,一路上,方好的眼泪就没有停止过,她从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坐在一辆陌生的车里,为曾经被自己怨忿过的“情敌”痛哭失声。

在外人看来,林娜的生活称得上富丽华贵,可是,谁会猜到她背后隐藏的痛苦。她跟方好一样善良,她渴望普通人的生活与快乐,她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她的人生,竟如此艰酸苦涩,无处言说,也无法逃脱。

徐助理一如既往保持着缄默,对方好的举止,既无半点惊诧,也无宽慰之意,仿佛一尊游离于凡间的神,看尽众生苦痛,早已木然。

方好渐渐止住了啜泣,哭得累了,困倦涌了上来,她放下车窗,向外瞥去,阳光好得刺眼,她红肿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赶紧关闭了窗玻璃。

疑惑渐起,她身子前倾,问徐助理,“你要带我去哪儿?”

徐助理清了清嗓子,对她的后知后觉有些无语,想了一想,回答道:“青堰湖别墅区。”

方好的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然而,她突然明白了林娜的用意,顿时血往上涌,骇然大叫,“停车!我不要去那儿!!你送我回市区!!!”

“对不起。”徐助理的声音永远都是那么公事公办,“我只是按林小姐吩咐的去做。”

方好恼火起来,受够了他这不温不火的态度,咬牙切齿道:“你可以按她的吩咐做,我也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我现在要回家!!”

徐助理耸耸肩,并不配合她,“等我送你到目的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喏,前面就到了。”

车子打过一个弯,别墅区的大门已映入眼帘,他们的车在门口稍作停留后即畅通无阻地向里开,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径,最后停在一栋别墅前面。

方好僵在车上,又愤怒又委屈,“你就打算把我扔在这里了是吧?”这个地方她完全陌生。

徐助理在驾驶座上转过脸来,笑容里总算添加了一丝还算有人性的无奈,“陈小姐,请你不要为难我,我只是尽本分,其他的,都不该我操心。不过我跟了林小姐这么多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是清楚的。放心,她不会害你。”他说完,头往车门外一偏,“下车吧。”

方好知道跟他废话也没用,只得咬着牙下来,正待转身,徐助理又落下车窗叫住她,递给她一张名片,沉吟着道:“万一真有什么事,打这个电话,有人会来接你。不过,”他顿了一下,望望别墅紧闭的大门,“据我所知,闵总今天没在公司。”

方好愕然地望着他的车在自己面前呼啸而去,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站在大门的台阶下,方好低头看看手上的名片,又转脸望了眼深褐色的门,有些茫然。她长这么大,如此离奇的遭遇还是头一回碰到,仿佛被空降到某部陌生的电影中,莫名其妙成了其中的一角,却浑然不知该怎么往下演,不清楚台词,也没有导演……

一切,只能靠自己临场发挥。

可是,这栋别墅里躲着的那个人,却是她熟知的,在过去很长一段岁月里,他就是她的依靠,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操心。

今天,面对这样一场已经演到中场的戏,她还能靠他的力量来支撑到剧终吗?

她苦心回避,又痛苦思索了三年的谜,终于找到了答案,虽然,这个真相比她想象的任何一个都来得惨烈,可她感受到的那些震撼足以让她丢掉对闵永吉三年来的怨恨。

她一直了解他的,他的善良,温润……他怎么能忍心抛下羸弱的林娜弃置不管?

所有过去的痛苦都已经过去,此时的方好,对他只存了悲悯的宽容和理解。她知道,他还是那个人,默默地守在一边,即使心里有痛,也不轻易说出来……

方好舔了舔干涩的唇,有点渴,心里一个劲地打鼓,越擂越响,她几乎就要拾级而上,推开那道神秘的门,去找寻深埋在她心底,渴望了许久的那个身影,然后扑倒在他怀里,告诉他这些年,自己的委屈和思念……

她一步一步往上走,短短的几级台阶,她竟然走了足足五分钟才抵达门口。然而,她站在门外,不敢举手按门铃,竟然什么都不敢做,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惴惴不安,惶然找不到倚靠。

有奇异的念头窜入她脑海,如果,这扇门为她打开,她踏进去,那么,她和闵永吉是否会象钻入时空隧道那样返回无忧无虑,幸福快乐的从前?!

只是那么短瞬地一怔,方好赫然间清醒,回到现实,她对着自己摇头,一点点地往后退……

已经不可能了,没法回头了,她的生活,和他的生活早已走上了两条背道而驰的轨道,他有了林娜,而她也有了关海波,都是有血有肉的感情,又怎么可能轻易回去……

关海波,关海波……

方好在心里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象行走在无垠沙漠中的人突然发现了绿洲,在这一刻,她能真切地体会到他在自己心里所占据的地位和分量,那么沉,那么重,早已无法轻易撼动和抹去……

她手忙脚乱的翻手袋去掏她的手机,她要立刻回去,她什么人都不想见,不想找,她只要看见他,看见他就一定会心安……

她的手不知缘何抖得厉害,课本和手袋里乱七八糟的细碎物品稀里哗啦全掉落到地上,她狼狈地俯身去拾,心里急得象在油锅里煎,为什么她总是这么慌里慌张,这么愚笨,办不好事情……

别墅的门忽然被拉开,方好惊悚地仰起头,象被当场擒住的罪犯,无处藏身,而她的手上刚好抓着徐助理给她的那张名片,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内站着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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