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来君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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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是夜,夏钊钊关掉与男朋友的视频聊天,对着白茫茫的Word文档陷入沉思。最近正在构思非线性编辑课的微电影剧本,女主角在人设上选定了“辛”这个姓氏。但她敲敲打打这么些天,愣是琢磨不出一个好名字。

  她挫败得只想以头抢地尔,退而求其次地将脑门磕在桌子边沿,寻求现场帮助:“亲爱的们,快发动一下你们聪慧的大脑,帮我想想咱们微电影里女主角的名字,姓‘辛’。”

  “‘辛’啊?”趴在盥洗池洗脸的蒋飒接茬,闭着眼睛一顿思索,建议着,“辛普森?笛子你觉得呢?”

  “辛东方。”

  “辛梦想?”

  “辛北京。”

  “辛奥运?”

  “还可以是复姓。”竺笛剪完指甲,正收拾着指甲钳和锉刀器,张口就来,“比如辛辛点灯。”

  “辛语心愿!”

  “辛血来潮。”

  “不要不要。”蒋飒出声打断,“这名字听上去感觉像来例假。”

  “哈哈哈神经病。”

  不亦乐乎的二人都没有去看求助人的脸色。夏钊钊前后没吭一声,天灵盖上被一大块乌压压的黑云覆盖,她幽幽然爬回键盘,打开微博编辑了一条新鲜事——救命,我两个病入膏肓的舍友又在做拉低人智商的事了,请问要绝交吗?在线等。

  且说竺笛只要现下登上微博瞧一瞧,就能立马发现夏钊钊的吐槽。奈何“竺教练”三个大字耀武扬威地闪现在手机屏幕上,家父来电,喜闻乐见。

  “老爸。”

  “竺笛啊。”那口带着方言腔调的普通话显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哎,这么晚打电话来干吗,和我妈吵架啦?”

  “没有啊,脑袋瓜子瞎想什么。”竺教练驳道,“你周叔,说你母女俩喜欢吃坚果,出差带回来好几箱,都送到我们家来了,我这几天找时间给你寄些过去。”

  “啊,周叔也太客气了。”竺笛自觉地不好意思起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周懿这一家子这么多年来一直感念着竺教练曾经担任过周懿老师的那份恩情,过年过节都会登门拜访。来来往往的,使得两家人之间情谊匪浅。

  “哼,我说过他了,待我女儿比我待得还要好,这怎么行?”

  竺笛失笑,以严苛著称的竺教练居然在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上如此斤斤计较,有点儿难以想象。她想到周懿不久以后要过来,便对竺教练说:“老爸,你多寄些来好了,周懿也挺爱吃的。他说过段时间来找我的,到时候给他带走一些。”

  竺教练答应下来,又嘱咐竺笛到时候喊个人搭把手,免得太多一个人拿不了。父女俩如往常一样斗了一会儿嘴,互侃了一会儿新赛季的欧冠联赛,这通电话才真正结束。微微发烫的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短信,漫不经心打开它,却一瞬间将身心放松的竺笛拉回苦痛现实。

  来自:陆霭沉

  内容:明早八点半,图书馆三楼,考研专用位4,不见不散  是了,新世界的大门,就要朝她打开了。

  除了考研教室外,图书馆三楼的阅览室里还有一部分筑起隔断的位置,是专门为考研学生腾出的个人学习小空间。舍友开学初在千军万马中申请到了专用位4,可最近心情抑郁,无心学习,天天宅在宿舍不愿出门,便把这个好地儿借给了陆霭沉。

  其实他更喜欢靠近窗户的座位。有时碰上译法复杂、不易处理的句子,离开桌面上摊开的译文,远眺一下户外的十方世界,总能在透晰的云天里找到为他所用的答案。但……陆霭沉身处在小隔间内,四顾过程中思及了什么,他浅浅窃喜,但愿老天爷原谅他的私心作祟。

  阅览室似乎永恒亮堂,在类似绝对的安静里诞生相对的轻响。书页翻过的动静、笔锋拖过的痕迹、键盘落下的敲击,或许还有,谁人不得片刻安宁的心。

  陆霭沉横过手腕,瞧一眼正在走时的手表,心底一片寂寂。离约定好的八点半,已经过去将近三个小时了,其间多次拨打竺笛的电话,却是千篇一律的关机提示音。麻烦傅方宇联系到蒋飒,结果蒋飒和夏钊钊正在上院选课,同样不晓得竺笛的去向。

  他都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叹出一口气,顺势靠进椅背里,情绪负面,形容失落。

  她没来。

  写满整页的辅导笔记被他晾下好久,隔间那扇小门,却始终没被缺席的人推开。陆霭沉感觉自己像被劈头淋了冷水,又像是被灌了铅,整个人呼吸深重。若是他的唐突令她尴尬,莽撞令她生怯,大可直言不讳,强人所难非他喜欢。可若是发生了什么临时意外,那就……  叫人忧心了。

  他决定再等一等。

  陆霭沉抬起一条胳膊置在额头,阖上熠熠生辉的一双明目。脑中存放过往片段的小匣子里,有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

  场景似乎退放回到两年前的大二,正逢风光大好的春时。

  学校长久以来的传统是在春季召开校运会,那段时日的陆霭沉心情沉重,压抑至无言,被满怀担忧的舍友们拖去操场散心,借以稀释他低落至谷底的悲伤情绪。

  本就是阴天,后来下起细蒙蒙的雨丝。耳里塞着Sigur Rós的Hoppípolla,他是沉着坚忍的性子,却突然明白了人在伤感的时刻为什么会喜欢张望天空——那其实是一个无比脆弱、寻求怜悯的姿势。

  周遭是熙熙攘攘的运动氛围,他不再遥望天际,跑道上排列整齐的十排栏架揭示了这是一场跨栏比赛。他本就站在离起点处较近的位置,没所谓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清一色的女生,里头似乎还有校队的同系同学蓝簌。高矮程度大约相同,除却站在最外道那个身着红黑运动背心的姑娘,一双傲人的大长腿直而结实,个头超群,身形健美而不羸弱,站在人群里不自觉夺目。她蹲下身去做了几轮压腿,将关节、韧带、肌肉都充分活动开来。

  陆霭沉隔着人群,像是受了指使般,怔怔地看着她。

  雨天对决,那青涩未褪的脸上竟没有像竞争对手一样露出不安与忐忑,独树一帜的气场,是镇定的、淡定的、无所畏惧的。二道的女生请她帮忙,她身手矫健地从地上跃起,说笑间替对方整理别在后背的号码布。

  心生兴致,他在接近第七栏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观赛位置。

  百米距离,十处栏架,在发令枪响的瞬间,赭红色的跑道便成了只拼速度与激情的战场。

  “砰——”

  位于外道的红黑姑娘如离弦之箭起步,优势般的身体素质令她在九人中仅用七步便轻松上了第一个栏架。她的栏间节奏很快,过栏姿势的重心轨迹压得极平,那动作瞧上去是业余绝不可及的漂亮,甚至更胜校队的蓝簌一筹。

  冒着淅沥雨水,陆霭沉瞧她单枪匹马从道次并不佳的外道一路奔赴,身手卓然,上栏、跨越,上栏、跨越,技术娴熟,干脆利落。青葱年纪的女孩子,浑身竟有绝不输男儿的率性。

  那画面像是被摁下了静音键,只有她奔跑的身姿在视野中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他趋于岑寂的内心忽而被诱发出莫名的悸动,心潮暗涌。

  勇往直前,跨越阻碍,原是生命最不拘的超然,和最强韧的力度。

  她已近在咫尺,在离他一米之外的第七栏处,时间仿佛特意为有心的人停驻。

  在往后岁月长河里闪闪发亮的幕幕画境,他矢志不忘的,是她在眼前高抬摆动腿三步上栏,髋、膝、踝伸展成基本平直的线条,在起跨腿急速回收的动作里,她目带坚忍冲破眼前的雨幕。鬓发飘荡,良驹般呼啸而过,赠予他潇洒又逍遥的邂逅。

  ……

  微笑着

  旋转着

紧握着双手

整个世界旋转成模糊一片

你却屹立不倒

酩酊大醉

浑身湿透

脱掉胶鞋

裸足奔跑

破壳而出

风中传来你

头发的味道

我深吸口气

  踏着水潭

浑身湿透

脱掉胶鞋

即使满是鲜血

我仍昂然奋起

  ……

  歌曲里乐符激扬,心内燃起久违的热焰,缓缓蒸发体内哀痛的浊流。

  一面之缘,这个女生搭乘这首美丽温暖的冰岛后摇,和影像中那群年过半百却童真不灭、爱踩水坑爱恶搞的老顽童相遇,至此之后,成为陆霭沉脑海里一块历久弥新的瑰宝。

  一生里每个人的出场顺序很重要。

  你孑然而待的吉时与良辰,或许只是那怦然心动的一秒。

  ……

  “师兄……”

  陆霭沉闭眸坐在靠椅里,仿若睡着一般一动不动。刻意被压低的几道唤声并没能惊醒他,来人走近些许,思量中略微拔高音量:“师兄?”

  人的记忆对额外在乎的声音似有更为敏感的辨识。

  脑里类似一道白光闪过,陆霭沉蓦地掀开眼帘,条件反射地,迅速抓住了正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他能感到掌下紧握的,是来自人类皮肤最真切的体温,并悄然刺激他心脏的跳速,像瞬间恢复,又像瞬间失衡。

  世界上隔音效果最好的材料不是真空玻璃,明明就是人的胸膛。

  直至那细长手指在他掌中轻轻一缩,一念之后,陆霭沉自然地松开它。

  迟到太久的女生后退两步,立正站好。面对脸色隐约铁青的人,她深觉罪过:“师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陆霭沉生而出众的脸上喜怒不明,只是那片刻前还被阴霾灭顶的目光,似乎骤然间豁亮起来。他起身,一手摁在桌面上,朝那一侧微微斜身,慢条斯理地随口猜测:“手机没电了?”

  “嗯……”

  “于是闹铃没有响?”

  “对……”

  “然后睡过头了?”

  “是的……”

  惭愧至死的竺笛不敢直视对方,却几欲为他一猜即中的推测能力竖起大拇指。小隔间又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在这样的问话里显得越来越没有底气。

  蒋飒和夏钊钊上午有课,她昨晚睡前单独设了新的闹钟。大约是情绪太过于激动,愣是失眠到四五点,其间还匆匆忙忙做了一场化身抗日女兵的谍战梦,被嘀嘀嘀嘀的摩斯电码搞得焦头烂额。等到一觉睡醒,惊觉于手机的罢工,竺笛摸出放置在床头备用的手表。起先她还暗自庆幸居然没有睡过头呢,直到半分钟后彻底清醒,才发现将表盘上的十一点四十,看成了七点五十八。

  惨绝人寰,五雷轰顶,罪该万死。

  有那么一瞬,竺笛觉得自己该被进行人道主义毁灭……  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尽管小心脏都快忐忑出汗,她还是壮着胆子解释:“师兄,我知道这原因听上去逊爆了……但我没有撒谎,也不是耍你,真的真的对不起。”

  陆霭沉见跟前的女生朝自己郑重至极地鞠了一个大躬,弯腰在那儿半晌不起身,大有分分钟切腹谢罪的悲壮感。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总之是毫无预兆地笑了一下。他拍拍竺笛的肩头示意她平身,在女生惴惴不安的姿态里,抬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眼罩,忘记摘了。”

  竺笛闻言向上翻了翻眼,果然瞄见了Hello Kitty嗲嗲的粉色边沿,心下大窘,连忙伸手“唰”一下摘掉。陆霭沉见她一副浑身都没仔细打理的凌乱模样,不禁揶揄:“脸洗了吗?”

  啊?洗了啊,怎么,难道还有眼屎?

  竺笛急忙背过身去摸了摸眼角,琢磨着既然仍有心情玩笑她,那应该算是,还能继续做朋友的吧?

  “师兄,你不生气啦?”

  陆霭沉看着她高而矫健的身影,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了这里,压在心坎上的那片乌云终于被遣散。僵了一上午的脸部肌肉蓦地一松,他好脾气地说:“生完了。”

  得到特赦,竺笛感恩戴德地坐下,一边摘挎包一边关怀道:“师兄没吃午餐吧?赶紧去喂饱肚子,我坐这儿看着。”

  他并没采纳她的建议,也在离她半尺的地方坐下来:“不饿,你呢。”

  “我没关系,反正饿过头了。”

  “……”

  竺笛第一次发现,原来陆霭沉也是会做鄙夷类表情的。黑亮盈盈的双目微微眯起,然后眼珠一斜,整个面庞上仿佛笼着一层极淡极淡的薄雾,看上去散漫而猜不透,但就是让对方感到自己被深深鄙视了……  他像个被淘气闺女气到的年轻爸爸一样叹气,然后从运动拎包里拿出什么。竺笛一眼瞧去就知道是自己的保鲜盒,透明质地的盒身,映出里头鲜红欲滴的色泽。陆霭沉打开盖子,将那盒小巧玲珑的圣女果推到她面前:“垫点儿肚子。”

  嗯?

  这……

  竺笛看看盒子,又看看陆霭沉,接着就在抓不住思绪的情境中,突兀般心乱如麻。

  因为实在没有人提点她,该以怎样的自我,去应对一个人几次三番的迁就,和那体谅宽待的……温柔。

  平时挺收放自如的性子,从前在田径队和男队友相处也很无拘无束,怎么一到他这里,所有气场就自动降级呢!

  竺笛道过谢,伸手拈过一只放进嘴里。牙齿细细地咬下去,酸甜茄汁顷刻间占领了味蕾。她怪不好意思的,抓了一把塞进他手里,支支吾吾地说:“师兄,你也吃。吃,吃!”

  她小心又热情的模样看上去很新鲜。

  之前在心底将她定义成田间朝阳而生的向日葵,现在又觉得,像是培在盆土中的一小株含羞草。悄悄一碰,那长圆形的线状小叶就会无声闭合,伏在那里,又呆又乖。陆霭沉垂眼看了看掌中的红果子,慢慢收拢五指,就那样握着。他提笔在终于能够继续书写的笔记上落字,语气恬淡,却是有笑的。

  “放心大胆地吃。”

  接下来的日子,竺笛为弥补之前的过失,但凡是被列为补习辅导的时间段,她都提早半小时来到图书馆考研专用位4,以三好学生四有青年的学习态度恭迎陆霭沉的出场。

  他们一左一右坐着,各自占用一部分区域。竺笛那侧多是铺着模拟卷和复习资料,每当得到答案,纤巧灵活的手指就带着笔杆转出一个花来。陆霭沉有时会带上笔记本电脑,在竺笛做题的时候,整理所需的听力材料或者解决一下自己的事情。

  竺笛有次开小差,偷偷窥觑着陆霭沉桌面上苏菲·玛索的绝美容颜,结果被正在为她改作文的那人察觉。他专注于纸面的视线不曾撤移,头也没抬,只是探过漂亮修长的手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哒”一下合上……  歹势啊……

  “看这道,这句的考点是不定式。如果用介词‘for’加代词或者名词来表示不定式的逻辑主语,那这时候,整句的谓语描述的对象是事情……”今天的翻译题讲到最后一个,陆霭沉仍旧有条不紊地结合题目分析考点。他会根据竺笛神情上的细微变化来调整自己的语速,并在结束之前不厌其烦地问一句:“能明白吗?”

  草稿本上有他随意留下的笔迹,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在他笔下被书写得十分流畅连贯。字体微微倾斜,像英文原版诗集里的老式写法。竺笛花痴地瞅着那些漂亮词句:“嗯……明白。”

  “……”陆霭沉将她掩饰得很糟糕的踌躇纳入眼底,缓缓闭眼,再睁开,“说实话。”

  “呃……要么再来一遍?”

  等其重复一遍后,投入认真听讲的竺笛终于结束了今天的补习。她把最后几处要点记到笔记本上,然后倒在椅子里活络又酸又僵的颈椎。陆霭沉正慢慢喝着最习惯的那款运动饮料,耳畔飘过女生关于习题以外的询问。

  “对了,师兄,上次采访你的那期节目,你看过了吗?”

  “播了?”

  “早播啦。”

  “是吗,没有太关注。”

  竺笛来了劲,朝陆霭沉眨眨眼睛,怂恿道:“师兄难道都不想看一看,自己在镜头里是什么模样吗?”

  陆霭沉把拧好瓶盖的饮料放到一边,正眼对上她言笑晏晏的脸:“什么模样?”

  竺笛皱皱鼻子,啧,她才不要把部长师姐霸气侧漏的原话直接复述出来——“MD,这家伙长得真俊,看着就像是我亲生儿子他爹。”

  “要不我打开,你看看?”

  得到陆霭沉的同意,竺笛借用了他的笔记本电脑。节目视频发布在校电视台的官方微博上,鉴于陆霭沉没有微博账号,竺笛只好登了自己的@小竹笛。她在官博页面找到那支视频,比起其他零星几十的转发量和评论数,带有陆霭沉名字的这条微博轻松过百。这对平时门庭冷落的官博来说,也算上升了不少人气。由此可见,法语系群众对自家男神首次曝光于校电视台这件事,还是相当支持和拥护的。

  她陪在一侧同看,手掌托着圆巧的下巴,腕部因为动作使然而映出几缕纤细的筋脉。竺笛的皮肤是浅浅的麦芽色,虽然不白嫩但也无瑕疵。能确认到这些,仅仅是因为陆霭沉一心二用,目光渐渐从节目视频挪移到女生带笑的侧颜上。她好像被自己的某些受访内容逗得很乐和,眼角眯出细纹,哑声笑得整个头颅连带小臂都微微颤动起来。

  “有这么好笑?”

  两颊浮出绯红笑靥的竺笛听他在耳边这样问,用晶莹灵动的眼睛看他一眼,食指隔空朝他一指:“你不也在笑吗师兄。”

  她说完便回过头去继续看,于是错过了三秒钟后,陆霭沉迟疑间摸了摸嘴角的那个动作。

  他在笑吗。

  他怎么不知道。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竺笛收到学校快递代理点的短信,她算一算,该是竺教练给她寄的包裹到了。想起被嘱咐过最好找个人帮忙,于是竺笛便向陆霭沉发出了请求。也幸好有他在,否则那三箱干果抱在怀里,竺笛是死活看不见前方的路了。

  盛情难却,早前还真没见识过竺笛如此伶牙俐齿的一面,陆霭沉捧着女生非要送给自己的一箱干果回到宿舍。男生宿舍总是非常见光死的,好在同住的伙计集体都还算修边幅,大学四年宿舍的卫生环境在整栋楼称得上楷模,评得上优良。

  有隔壁相识的同学在宿舍串门,六七个汉子围在屋里扯犊子,说笑间爆几句不带骂人性质的粗口。陆霭沉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刚放下手上的拎包和干果,就听见其中一个串门伙计问道:“所以啊,扯了这么多,你们倒是说说都看中女人哪里?”

  不怪常言道,男性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异性。

  “胸。”

  “胸。”

  “胸……”

  “胸!”

  “胸咯。”

  “一般来说胸吧……”

  一圈轮过,个个儿都亮出了自己实诚的观点。那伙计继续向在场唯一没有发表意见的人提问道:“兄弟,你呢?”

  陆霭沉在他们说话间已拉开衣柜拎出球服,听对方这样问,停掉了进行到一半的脱衣动作,认真思考起这个存在于男人世界里的永恒话题。须臾之后,像是有了答案,他兜头脱掉T恤,唇边一哂:“腿。”

  提问伙计难以置信,往陆霭沉光裸的脊背上拍了一通,开玩笑说:“喂,有没有搞错啊。本来你也是胸,我们就集齐了七个胸,就可以召唤神龙……啊不是,召唤胸器了啊。”

  周围人笑作一团,纷纷心口不一地指责他淫荡。那厮笑得无赖,恍然间想到什么,一拍脑门:“怪不得呢,蓝簌是咱们系里为数不多的高个妹子吧。”

  “对噢,蓝簌那腿还算成。”

  “可是蓝簌也有胸啊!”

  “哎哎哎,你们这群屌丝,能别在阿陆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吗?”

  “说一说又不打紧,人家都去台湾做交换生了。”

  套上球服的陆霭沉兀自摇头,虽然这些言论他从不过心,但有些话还是要说的:“谣言止于智者啊,我们完全就是普通同学而已。”

  在场的差不多都清楚,陆霭沉极力撇清的谣言,是蓝簌想极力坐实的心愿。有人的地方必生情缘,旗鼓相当的角色最容易被配牵。在法语系,蓝簌之于陆霭沉,大概只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异性同窗,除却点头之情不带任何私人感情;陆霭沉之于蓝簌,却是早早因他动了爱慕之心,包括点头在内那全是私人感情。

  说白了,又是一桩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孽缘。

  “行了行了,阿陆和蓝簌真没戏。”亏有同宿舍的兄台挺身而出为陆霭沉洗白,结果又带出另一个小道消息,“我都把图书馆的考研位无偿捐献给他把妹了。”

  这话听在耳里,不知为何令陆霭沉载欢载笑,却又默而不语。

  “哎哟喂,兄弟们快瞧瞧,这乐滋滋的小样儿,这是哪家清白姑娘要遭殃了啊?”

  整齐划一的嘘声和起哄随之而起,男生们都用意味深长的贱笑来表达他们的内心世界。陆霭沉弯腰摸出自己的那粒足球,抚掉球袋上的一星白点,出门前辩驳道:“在下为人正直纯良。”

  “也就偶尔耍耍流氓。”

  “我勒个去,对得好!”

  “快快快,谁再来个横批!”

  “‘师妹小心’。”

[2]

  每个和谐宿舍都有一个最早起床而被要求帮忙带饭的倒霉催。

  晨跑过后的竺笛甚至还回宿舍洗了一趟澡,现在正从发放皇粮般拥挤的二食堂成功突围,拎着蒋飒要的锅贴豆浆和夏钊钊要的黑米粥直奔碰头地点。远远就看见两个没睡饱的人儿戳在那里,一副嗷嗷待哺的饥饿惨状。

  上午是两节辅导员任课的必修,生杀大权掌握者的课,那是断手断脚也要爬进课堂的。三人互相交流了一下上回布置的课后问题,竺笛的最直达本质,夏钊钊的最有理有据,蒋飒的最言简意赅,每每这种时刻,301舍就会升级为学术性宿舍,格外吓唬人。

  蒋飒啜干最后一口豆浆,将垃圾丢进路边的垃圾箱里,灵活的舌头在口腔里默默剔牙。她感受到包里手机的振动,摸出来发现是条老爹的短信,点击阅读后倒吸一口凉气,钉在原地不会动了。

  “我爸说给我买了一只四万六千块的表,怎么办,我突然觉得很累……”

  白富美气息不稳的话音刚落,左右两侧之人身形俱是一顿。这万恶的社会,这该死的阶级差别,夏钊钊“唰”地捏扁黑米粥的塑料包装杯,加紧步履向前走,语气忧郁:“到了该绝交的时候了对吗?感觉不能再做朋友了呢……”

  竺笛自觉解下腕上的卡西欧,收进口袋,三两步跟上夏钊钊,语态凄凉:“呵呵,感觉再也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眼睁睁看着两位深受刺激的闺密绝尘而去,被抛在原地的蒋飒回味着她们撂下的结语,只想仰天长啸一句“神——经——病——啊——”。

  这堂必修课用的大阶梯教室,然而这般座无虚席的场面,对系里的大多数人来说皆是久违。竺笛她们找了右侧中央的位置,蒋飒在人声鼎沸的环境里跟她出手阔绰的老爹进行电话辩论会议,围绕那支四万六千块的手表从蒋家白手起家创业史谈到上半年上证综指涨跌形势。夏钊钊无力地倚在竺笛身上,和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蒋飒划清界限。

  百无聊赖的竺笛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就在铃声打响的瞬间,原本已被老师虚掩上的大门突然又被推开,一个踏铃而至的人长腿一迈进了教室。

  竺笛整副五官应声落在桌上。

  拥有傲人身高和男模般完美比例的陆霭沉甫一出现,竺笛就听闻左前方两名女生因这张陌生面孔而敏感地发出低呼。他手拿一本书沿着靠墙的那条过道走来,顾盼间像在寻人。夏钊钊和蒋飒自然也一眼认出了他,却在开口一瞬被竺笛双双捂住嘴。她不自觉就缩起肩膀,含胸埋首,像个躲避巡视的鸵鸟一样淹没在数百颗脑袋里。

  陆霭沉在倒数第三排找了个空位落座。蒋飒畏畏缩缩地向后瞄了一眼,好奇道:“这位大神怎么跑到我们新闻系的课堂来了?”

  “对啊,我明明说了今天满课,不去图书馆了啊……”竺笛也暗自奇怪,夏钊钊不明就里地抓住重点:“我们为什么要躲他?”

  “……”竺笛愣怔良久,“呃,我说下意识你信吗……”

  语毕,她如愿接到了夏钊钊抛来的嫌隙眼神,一分钟后,又如愿收到了陆霭沉发来的询问短信。

  “你在哪儿。”

  哟呵,笃定自己看见他却不吱声吗?竺笛也是颇有玩心的人,这“敌明我暗”的绝好形势,捉弄兴致一起,想收住可就难了。她伏在桌上回复过去一个简明扼要但极为作死的:你猜?

  “你们系女生,有点儿多。”

  可不是,放眼望去都是如花似玉的妹子,萝莉软妹御姐女王一应俱全,乃汉子扎堆院系联谊会时必邀之系。料你陆霭沉眼睛再亮,也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就将她从人群里揪出来。

  “师兄来此有何贵干?”

  “临危受命,帮方宇代课。”

  “噢……”

  说起来也挺作孽的,向来品学兼优的傅方宇居然临近毕业挂了一门必修,本来实习就够忙了,还要挪出时间跑来和他们这群师弟师妹一起上课,把没拿到手的学分重修回去。听蒋飒说他最近还在四处找单人公寓,打算在学校外边租个房。今日大概遇上了分身乏术的事,于是走投无路地求助到了陆霭沉。

  “真的不说?那要是被我找到的话……”

  看来那个“你猜”的确招惹人,没想到他竟绕回之前的话题,居然还敢附带人身威胁,任谁都自动解读出了那省略号里是“你就惨了”的意思。竺笛眉毛一竖,谁怕谁啊,就算猜中了也死不承认!

  “左侧三排穿得大红大绿那个。”

  “人家没有那种配色的衣服……”

  “中间五排扎双马尾的呢?”

  “小学三年级以后就没扎过了哟。”

  “右侧中央趴在桌上的。”

  “哈哈今天天气好晴朗。”

  ……

  新闻评论对本专业学生来说是专业性极强的一门学科,也算是从事这一行业必须具备的一项能力。讲完一段书本上的理论知识后,老师在PPT上放出一则新闻,说的是发生在某地的一桩奇事。丈夫与妻子离婚后迎娶小姨子进门,婚后产下一子,心有疑虑的丈夫在偷偷做过亲子鉴定后发现孩子生父另有其人。这还不是高潮,高潮是在双方几番对峙之后,男方的父亲,即女方的公公开口承认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于是公婆离婚,公公与儿媳建立了新的家庭。

  极尽狗血又毁三观的情节让众人大肆感叹。

  老师适时地拿起讲台上的点名册,眼睛在名单上缓缓扫过,嘴里说着:“找位同学起来说一说自己的看法啊,答得不好也没关系……嗯,五班的——竺笛,来了没有?”

  蒋飒还在一边抱胸感叹“这霸道的信息量,完爆那谁一家”,夏钊钊也在另一边鉴定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厨子”,然后夹在她们中间,伏在桌面上扮演邱少云的竺笛就被点名了……  倒数第三排,陆霭沉适时抬眼,被自己猜中的右侧中央趴在桌上的那个女生,此时正像被按了慢放键一般心不甘情不愿地缓缓起立。

  这并不是第一次在课堂上被点名答题,但绝对是最如芒在背的一次。

  竺笛一想到身后有双眼睛此时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或许会有的春风得意,令她的颈椎骨都止不住痒了起来。她一定是魔怔了,关于这则涉及**问题的新闻,脑中一时间抓不住任何思绪,良久之后,居然极认真坦率地答了一句:“呃,我觉得吧,这孩子将来是要加入复仇者联盟的。”

  话音一落,竺笛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她而去了……  由于白天雷煞了全系同窗以及辅导员,导致竺笛这一天都过得愁肠百结。连最铁的蒋飒和夏钊钊,都对她惊世骇俗的发言表示了相应的嫌弃和嘲笑。她原本以为一到晚上或许就会被璀璨星辰这样的自然之力治愈,但她忘了黄小琥有首歌叫《没那么简单》。

  昨儿布置的两篇作文本是明天带到图书馆给陆霭沉批改的。

  惨烈就惨烈在晚饭前接到他的电话,对方先是兴趣满满地交流了一下喜欢的复仇者角色,然后又和颜悦色地问她两篇作文写好没有。竺笛心直口快便说写好了,接着陆霭沉甚为满意地说:“那好,我待会儿要去踢球。你吃过晚饭后,带着作文来球场找我。”

  见鬼!

  她为什么要信誓旦旦地说写好了啊!

  竺笛一边往嘴里塞土司,一边在作文簿上奋笔疾书。她冥冥之中察觉,这突击检查绝对是那句“你猜”和被他猜中却故意隐瞒的后续反应。

  那要是被我找到的话……

  陆霭沉的这句话像跑马灯一样掠过脑海,竺笛嘴里叼着半片土司,盯着眼前雪白的墙,无端就浑身哆嗦了一下。

  反正也要去跑两圈步,竺笛便换上运动短裤和跑鞋,带上赶工完毕的两篇作文去球场接受批阅。

  今晚上月光丰盈,洋洋洒洒,似是带上几丝凉爽的温度,渗得月盘附近的夜空也茫茫透亮起来。绿茵场里依旧打着两盏照明强度极厉害的大灯,引得飞蛾绕圈打转,光影忽闪。

  竺笛在离蓝队球门不远的地方站定,彼端身着红衫的男生们正带球朝这头进攻过来。人影憧憧,可因着那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她几乎一眼就锁定了陆霭沉的位置。

  料他是曼联的铁杆球迷,故而选择了该队最具传奇色彩的7号作为自己的号码。陆霭沉高大挺拔的身姿积极跑动在球场上,速度极快,大约是判断到自行突破到中路射门无门,于是便另辟蹊径,转而突破边路进行了一脚传球,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助攻。

  竺笛禁不住“Woo——”了一声,然后稳稳地笑起来。

  算一算,她从田径运动员的身份退役也有两三年了。

  父母培养她做运动员的初衷很单纯,既不为应付高考也不为衣钵相传,打磨意志,锻炼心性,拥有一个健康阳光的青春期就好。后来高考,为摒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偏见,彼时颇有傲气的竺笛没有走高校体育特招生这条捷径,加足马力奋勇一拼,凭借一直不差的底子和超常发挥,考进了现在的大学。

  也不是没考虑过继续校队生涯,再训练比赛上四年。只是学校体育部的某些体制叫人不敢苟同,她亦有自身的精神执念,深思熟虑后也就作罢了。

  而此刻,竺笛握着卷成筒状的作文簿站在那里,将一腔注意力尽数倾注在了那簇身影之上。那种狂放而澎湃的激情,她太喜欢,也太熟悉。仅是神情姿态间的一张一弛,就让她深感心头发烫,继而战栗,让她无一例外地想起从前征战过的跨栏跑道。

  于竺笛而言,竞技体育的魅力之处,是享受过程,激发潜能,寻觅自我。他脱下昔日的既定形象驰骋在绿茵场上,眼中只有那颗足球的模样,像极了那时眼中只有终点的自己。

  因为年轻,所以无惧。

  因为无惧,所以热血。

  那一股风发意气,诱得人缴械投降,无尽沉迷。

  流水般涓涓而过的日子,她太久太久,没如此近距离地拥抱到这种昔日最为熟悉的,且如金子般珍贵的感动了。

  而竺笛还未曾意识到,当初会对周懿产生暗恋之情,也是从对他心折开始的。

  暂停哨吹,间歇休息。大部分的球员都留在绿茵地上,就地休整。陆霭沉从他们中央小跑出来,夜间暗幽幽的草坪里落进他满头满额的汗水,他掀起衣摆擦了一把脸,露出水光发亮的结实腰腹。

  “别站在离球门这么近的地方,小心被误伤。”

  他说话间行至竺笛跟前,那具激烈运动过后的年轻身躯似是释放出一股雄性荷尔蒙,阳刚而诱人,面色上有种隐晦的性感。

  心上有只小爪子挠啊挠的,说不出什么感受,竺笛眼睛亮如明星,说:“怕你看不见我咯。”

  他哧一下笑起来,竺笛直觉他有话要说。但他只是笑,笑着笑着,那个笑就成了一个磨人的句号。

  她把作文簿递过去,两人往光线更佳的地方走。他握一支红色水笔,笔尖在字里行间悬浮而过,遇到需要修改的地方便做批注,然后悉心和竺笛讲明。

  “Opportunities拼写错了……”

  “这里呢,把‘In my opinion’换成‘From my own perspective’,句子会好些。”

  竺笛站在一侧,频频点头。大概是他们这样的配对太过于显眼,球场上不少无所事事的球员都注目过来,其中几个贫嘴的,勾肩搭背成人墙,嬉皮笑脸道:

  “呼叫我队7号,呼叫我队7号,比赛马上开始,请速速归队,速速归队!”

  “大晚上踢个球还不忘批作业,要不要这么感人啊?”

  “中国好师兄。”

  “最美师兄。”

  “辅导界的良心,遇到这样的师兄就嫁了吧!”

  “陆霭沉你到底过不过来,要美人不要江山了咯?”

  此起彼伏的玩笑,弄得场边两个当事人不好意思起来。他用余光瞄了一眼竺笛,她原本捏下巴的手此时正摸着鼻子,悄悄掩饰着人前的难为情。而他也一时间眼神出错,莫名就找不见本子上前一秒还看着的段落。

  脑子里只充斥着一件事——那就是她也和自己一样,嘴边竟噙着一抹愉悦。

  陆霭沉把头从作文里抬起来,冲唯恐天下不乱的队友们道:“你们前几天吃的可都是人家的干果,拜托端庄一点儿。”

  那几个性格大条的男生瞬间立正整队,象征性挽救了一下各自的仪容仪表。其中一个大高个上前一步出列,朝竺笛“啪”地敬了一个礼,开口就是一串叽里呱啦的外文。

  “他说什么?”竺笛也“啪”地回敬对方一个礼,完了挨过去向陆霭沉求救。他把批改好的作文簿合上,递还给她,动身回球场前解释着:“他说谢谢你的零食,另外……”

  话及此处,他适时做了一个休止,目光移到下方,心有戚戚:“表扬你的腿,又直又好看。”

  有些话,从特定的人嘴里听到,总会令闻者产生无尽的赧然。

  陆霭沉步履稳健地向着队友而去,却在中途停伫,反身往回折了几步。他长身玉立,站在几步之遥的逆光里只余一则剪影,看不清表情,但竺笛能想象到他与生俱来的含情眉目。他语带蛊惑,偏巧直达人心最易受俘获的位置:“想要我赢球吗。”

  只要想,就可以吗?

  她异想天开地觉得,仿佛她若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给她摘下来似的。

  “想还是不想?”

  她心中一动,不知何时做出了点头的选择。

  此时此刻,兴许只有夜色参透了男生密不透风的心思,他微微一笑,倒走两步,声线清朗无垢:“你站在那里就好。”

  要点燃一颗心的求胜欲,说来复杂但也简单。

  重新开场不过片刻,方才嬉皮笑脸的队友们纷纷发觉今晚脚感平平的本队7号逐渐来劲儿了。

  陆霭沉其貌虽文质俊逸,但球风实则偏于硬朗,懂得如何运用自己出众的腿部力量和速度优势,如同现在这般做出准确抢断。那粒足球在他足下没待上分秒,就被大力直传至门前,及时包抄到位的队友飞身而起,凌空垫射,遗憾只击中右侧门柱,砰一声反弹到无人区域,被早一步赶到的对手颠了过去。

  丢掉立功机会的队友转过来朝陆霭沉摊手,后者付诸一笑,比了个手势叫他莫要在意,随之跑上前去展开防守。

  像是被突然通达了哪一处的脉门,源源不绝的能量仿佛经得起无尽消耗,将脚步间拖出的疲累感快速抹杀。那种冷静的狂热,令素来用头脑踢球的躯体里蓄满旁人摸不清的斗志。

  踢后腰的队友三两步近身,与陆霭沉并肩跑动,随意惯了地拍了一下他的臀部:“今天想赢球?”

  天幕里凉月如霜,他昂头随心一望,稍稍定睛,小而微的晶莹碎星便铺天盖地地闪耀起来。他没回身去寻,但也知道心之所向,于是鲜少如此直白地谈论起成败输赢,那笑容里是举目可见的热切:“哪天都想赢,今天特别想罢了。”

  队友哧笑一声,跟上说话间已速度跑远的他。

  蓝队今晚的进攻组织并不精彩,略显松散的中场让对手把握住了数次可乘之机。红队在比赛结束前两分钟发动了又一次快速反击,左翼得球的队友权衡一二,将球长传到了陆霭沉脚下。他眼观六路,留心好脚下的节奏,在两侧队友的掩护下,找准时机独自一人带球冲向禁区。

  对方门将随之出击而来。

  陆霭沉在电光石火间做出抉择,右脚将球轻轻一拨,在那门将未做应急之前敏捷地晃过其身。一名防守队员快速补进,与陆霭沉进行贴身逼抢,脚法灵活的他并不恋战,却只是如法炮制,三两下又晃过了此人。

  绝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要人放过可是难办了。面对一时间毫无阻挡的前方,他的射门意识绝不拖泥带水,防守支援还没到位,陆霭沉拉开大步用尽力道,一脚将球打进了对方敞开的球门。足球高速破入,在原本垂直的白色球网上击出一处棱角。

  痛快淋漓的一记绝杀。

  终场哨响,进球的人站在禁区的弧顶处,回首与淹没在墨黑色阴影里的人相视而笑。

  铮铮男儿在赛中拼搏厮杀,赛后却是万般友好和谐。两队的大男孩们和往常一样结束击掌,陆霭沉在场边捞起自己的运动外套和毛巾背包,带着3:2的胜利,向着未曾挪动方寸,却全程笑逐颜开的女生走去。

  他擦去满头的汗渍,然后将毛巾挂在同样汗津津的脖颈上,笑问:“叫你站这里,你还真就半步不挪?”

  站成望夫石的竺笛还沉浸在最后那击完美绝杀中,臭美地回答:“我老实呗!”

  他哑然而笑,回首看一眼余热未退的球场,说:“托你的福。”

  喂喂,居然真将全队倾力合作取得的胜利归功于她的意念?竺笛忍俊不禁,第一次不碍于师兄的身份,拿手里的作文簿没大没小地敲了一下他的胳膊:“这可唯心主义了啊,师兄。”

  “无妨,你开心就好。”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反复游移,慢慢回应:“你赢了就好。”

  陆霭沉抬头观望天色,估摸了一下时间,再看向竺笛的时候眼神里多了一份邀请:“学府路里有家店的鸡汤豆腐脑不错,有没有兴趣?”

  竺笛把手伸进运动短裤的口袋里,翻出干干净净的内衬,示意自己身无分文。陆霭沉把她的调皮动作看在眼中,戏说道:“为了口福,看来只好牺牲色相了。”

  “牺牲谁的?”

  他将手里的背包随意甩上肩头,单手钩着,笑得粲然:“牺牲我的。”

  竺笛跟上他的步伐,两道细长的人影在赭色塑胶跑道上亲密交叠。她恍然记起计划中的夜跑,回首循望这片熟悉的操场,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因为可抗之力而没能完成任务。可那作怪的私心,却没有阻止足下随他离去的脚步。

  出了学校后门向南大约走五百米,就是学府路。他们并肩走在夜晚的人行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身后落下一路笑语。拐进一条巷弄后,远远就看见装修在门面上方的小灯箱,亮着“老字号豆花”五个红体字。屋内已经没了座位,他们便在店外的小方桌坐下来,服务员模样的小姑娘提着腰际的围裙一边擦手一边问两位客人是不是要点单。

  “鸡汤豆腐脑。”陆霭沉说到做到,果然开始没人性地对人家小姑娘放电,竺笛则开始没人性地抿嘴憋笑。小姑娘腼腆得很,低眉顺眼地问:“那这位姐姐呢?”

  竺笛捧着菜单一一浏览,还没下决定呢,就听见一旁的陆霭沉说:“她和我一样。”

  “谁说的?”

  他对她的抗议见怪不怪,接着托出一个正当理由:“你在食堂吃饭,口味不都和我一样吗。”

  是这样……没错。

  片刻之后,手脚伶俐的小姑娘就将食物端上了桌。用的广口大圆碗,上头堆满小虾皮榨菜末之类的佐料,豆花细滑白嫩,鸡汤鲜香味浓。拌入其中的马糊面里有花生、鸡丝、豆皮丝和海带丝,挖一调羹送进嘴里,口感好得登时只想祝祖国繁荣昌盛世界美好和平。

  他们一时间都默契地不再说话。

  夜风委婉,从遥远天际绕进这狭而长的人间小巷,竺笛把黏上唇侧的鬓发捋下,细细吹凉眼前的那一勺豆花。陆霭沉坐在她对面,骨感有力的大手捏着瓷勺顶端,口腔微微嚼动。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们明明吃的是相同的东西,老板绝不会顾此失彼,偏心到只为她那碗豆花添加祖传秘料,可陆霭沉就是离奇地发觉,她碗里的食物似乎更好吃。

  大约是因为竺笛吃东西的样子特别认真,低眉敛目却大方自然,认真得视线里仿佛一时间只容得下那一碗热腾腾的食物。

  认真得叫人兀自就萌生了,想要与她同桌共食一生的荒唐浮想。

  便顺道忆起那些从长辈口中听闻的往事。

  据说当年姥爷家贫如洗,求婚时没有戒指没有巨款,留俄归来的姥姥只因一句质朴之言就跟定了他。他说,虞仲君女士,你愿不愿意陪我吃一辈子的饭?

  十年前,姥爷因病过世,姥姥曾在病床前与相伴半个世纪的爱人临别。双鬓皆白,分明垂老的黯然瞳仁里却有细碎的光。她是笑着的,仿佛是在拉家常,说老伴儿啊,你看我,言而有信,当真陪你吃了一辈子的饭。

  所以吧,如今才会有世人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竺笛舀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汤料,舔舔嘴角,摸摸肚皮。她隔着桌上的筷子盒瞧见对面人碗里居然还有大半,蓦地自省:囧,她是不是吃得太快了?

  她伸手在有点儿放空的男生眼前晃了晃:“师兄?师兄?”

  陆霭沉被招回神,为了掩饰失态,他埋下头去继续吃豆花。

  竺笛双手托腮,小心地问:“想什么那样出神?”

  “突然想起家里的老人了。”

  她以为他不会如此坦诚,而后也来了些许兴致:“记得师兄上次说过,姥姥是俄语翻译家,对吧?”

  “对。”

  “真酷啊。”

  他看她一脸景仰的表情万分写实,便说:“快九十了,普通老人家而已。”

  “嗯,话是这样说,但还是觉得很酷。你想,并不是人人都能被敬称为‘某某家’的,对吧?能被这样认可的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必当拥有极深的造诣或不小的成就。”

  倒不是阿谀奉承,她是真的这样认为。陆霭沉瞧她像是在为自己家姥姥正名,觉得挺逗人,遂点头默认,浮于眉宇间的几缕乡愁渐渐消退。

  “其实你也很酷。”

  “嗯?”

  “你跨栏的样子。”

  不明白这话锋怎就偏到自己身上来了,不过竺笛倒也坦荡。是了,陆霭沉有看过那场比赛。其实她也没料到踏进高手如云的大学后,还能以提高原记录两秒三五的惊人成绩,刷新掉学校女子百米跨栏尘封近十年的数据,为从未在短跑项目上得过奖牌的学院历史性地拿到了第一个冠军。

  事实上很多细节她都记不清了。

  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在惯性冲力中扑进夏钊钊的怀抱,被雨水化开妆的蒋飒在一旁哭得像个女鬼,大笔一挥撰写了一篇广播稿。稿件内容大大咧咧地被司令台上的播音员念出来,在激昂向上的运动会乐曲中,整个操场的师生都知道了投稿人“有一位可怕的舍友”“站上跑道就变身”“一口气虐掉两位校队女飞人”……  现在想起,依旧觉着又好笑又丢人。竺笛幅度甚轻地左右晃脑,试图纠正陆霭沉脑中的形象:“那或许是因为,师兄没有见过我输的样子。”

  “噢?如果见过呢?”陆霭沉搁下瓷勺,承接上她的话,“去年你因为抢跑而被取消了资格,最后拿第一的,好像是我们系的蓝簌。”

  嘿,叫你百事通行吗?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赢总有时。这桩事她虽然释然得很,但当面如此直白地陈述出来也显得太不客气了……竺笛佯装被他的话伤到,结果实在装得不像反而格外滑稽,引得陆霭沉补充说:“放心,她的第一,成绩不及你好。”

  “……”

  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安慰简直太棒太到位。

  结账的时候,竺笛跟陆霭沉一起去了趟店内的收银台。她再三强调这顿鸡汤豆腐脑的钱先由他代付,明日归还。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在找钱的空当,对一旁正帮忙自己拿运动背包的女生说:“想知道,我为什么传Sigur Rós的Hoppípolla给你听吗?”

  为何突然提到这个?

  原来是有原因的吗?

  竺笛意外,自是极有兴趣地点头。

  陆霭沉从老板手中接过找零,有条不紊地将纸币和硬币分别放进钱夹的不同层。他并没有看她,而上下眼帘之间正呈出一个含情脉脉的角度,睫毛被收银台上的一盏橘色小灯映得仿佛柔化,瞧得人内心微微发软。竺笛听他有点儿欠扁却立约般承诺:“等我找到好的机会,再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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