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雨无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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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专业入门前的新闻学概论课上,老师讲授“舆论”定义时曾说——它是在特定的时间空间里,公众对特定的社会公共事务公开表达的意见或态度。作为公众意见,它以公众利益为基础,以公共事务为指向,是社会评价的一种,是社会心理的反应。当时坐在课堂上忙着把笔记抄成狂草的竺笛可没空去想,未来某日,自己的大名会与书本上的印刷体挂钩。

  一连几天,外语学院非官方论坛,热闹程度好似联合国召开成员国大会。

  本校光棍联盟驻外院分舵秉承传统,第一时间向陆霭沉发来贺电。英、德、俄、日、朝鲜、西班牙语六大门派纷纷在围观浪潮中献出了自己的一朵浪花。一传十十传百,不仅炸出常年潜水论坛的各路神ID,连法语系早已毕业的另外三大考神闻讯后都抽空上线,约好似的一人留了一句——Tant mieux(好极了)。

  竺笛在蒋飒的友情推荐下,欣赏了几篇插科打诨的加精帖。

   标题:啊,沙扬娜拉,最后一片处女地

   楼主:怒拍惊堂木!法语系女同胞们,继工商管理、市场营销、对外汉语、土木工程、金融瓜分我系各届当家小生后,如今与新闻专业也结下了“撬墙脚之仇”!这是黑暗的一天!这是悲剧的重演!在第六次男神保卫战中我们又输啦!这是侵略!是侵略!

   2楼:绝了,上回邓神给他金融系女友大手笔还原一座1∶250埃菲尔铁塔的情景还他喵历历在目,今年陆神因为一套煎饼馃子就成了“别人家男朋友”,这能忍?

   3楼:可怕,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4楼:反对,驳3L,说好的浪漫主义传统呢?咱们历来站在外院秀恩爱的最高水准线上,可这回怎么就跟印度神剧似的!

   5楼:就是,煎饼馃子不刷甜面酱是什么心态?差评!

   6楼:天哪,我们法语系是不是受了诅咒,近六届以来的所有男神没有一位内销成功的[流泪]!

   7楼:我说你们别这样吧,陆同学临近毕业能赶上一趟黄昏恋不容易,最美不过夕阳红。

   8楼:上午去学生会办事碰上主席哥哥独自一人在哼《分手快乐》这种事我会到处说?

   9楼:行啦,受腐国的直接影响,我们大英系的男神们正以平均每年一头的速度在出柜,说出来让你们开心下[呵呵]    10楼:楼上简直是用一生节操在践行咱们英法一家亲的优秀传统啊……什么都别说了,来,干了这碗恒河水!

   11楼:8L大虐……

   12楼:主席不哭!今夜我们都是法语系人!

  ……

  空前关注下,蒋飒高度赞美竺笛不愧是练体育的,心理素质过硬,乐观到看自己笑话跟看情景喜剧似的。还能乔装成路人,跟帖打探“陆霭沉×学生会主席”这对外院国民CP的由来,顺便求到了同人文的TXT陶冶情操……  直到趋于吐槽性质的论坛里冒出了一些尖锐的戏谑。

  有人列出洋洋洒洒几大对比分析,犀利嘲讽竺笛综合素质不及蓝簌。惋惜陆霭沉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之余,又从多角度论证前者所在院系整体软实力弱于自家。大开地图炮,用一句无比辛辣的“她平胸她全学院都平胸”,惹毛了整个新闻传媒学院的女生……  如此公然叫板,胸有大志的女青年们不答应了。

  这方出谋,表示乐意奉陪一场公开性辩论赛;那方划策,提议当事人来一次竞技能力较量服众。一场浩浩汤汤、攸关人身荣辱的女权自卫运动就此展开。

  其中一个转折点出现在一天晚上,原帖的壮观楼层里开来一个叫“小鸡炖蘑菇”的ID,用一条处女评回复了那些揶揄竺笛为国家省布料的人,同时将槽点成功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你们想多了,我是贫乳控

  竺笛闻风上线,围观到这条神回复时呛了一前襟的水。

   Flute 22:03:20

   喂……论坛里那个‘小鸡炖蘑菇’是你?

   Charles 22:05:07

   怎么了

   Flute 22:05:33

   [掀桌]!

   Flute 22:05:58

   四舍五入的话,人家小小B还是有的好不好!

   Charles 22:06:29

   [微笑]

   Charles 22:06:54

   好的 是我赚了

   Flute 22:08:12

   ……

   Flute 22:08:46

   今天有想打人的冲动,谁牺牲下

   Charles 22:09:12

   我 我想被打

   Flute 22:09:35

   ……

   Flute 22:10:10

   好吧我承认我先天性发育不良[微笑]

   Charles 22:10:37

   没关系

   Charles 22:11:11

   后天 慢慢开发 就好

   Flute 22:11:22

   ……

   Charles 22:11:48

   [微笑]

   Flute 22:12:03

   雅蠛蝶!

  有些话说来的确是真理,比如男人一旦爱了,在耍贱这件事上就显得格外游刃有余。竺笛裹在被褥里翻来覆去,嗷呜一声,撩开今日夜聊的序幕:“我说,傅方宇和眼镜叔会对你们……呃……耍流氓吗?”

  “亲爱的,有时候,幸福就是有人只对你耍流氓。”

  “咦,这不很正常嘛。不过好像是我对傅方宇耍得比较多。”蒋飒在自我认知这件事上总是如此精准,她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在黑暗中邪恶一笑:“钊钊,我很担忧啊,咱们家这朵清纯佳人白玫瑰落到了那内外俱骚的陆霭沉手里……啧啧,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夏钊钊也“啧啧”附议:“快别说了,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满屏的马赛克。”

  “……”竺笛揉紧被角,羞愤欲死,意淫好友的人都该被拉出去浸猪笼!于是她起身嚷道:“给我打住啊,我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们!”

  色字当头,蒋飒哪能被轻易唬住,躺在那儿继续掉节操:“不瞒你说,我问过傅方宇了,他说陆霭沉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啧啧!笛子,改天借我摸一下成吗?”

  “嚯!敢摸就剁你手!”

  “小气鬼!我刷卡还不行吗!”

  “不行!”

  “噢,那就是逼我脑补咯?”

  “你敢!”

  “哈哈!一不做二不休,今晚我就插上想象的翅膀,约陆师兄到梦中会上一面!”

  占有欲浓厚起来,根本一发不可收拾。顾不上冷,竺笛像个京剧里的黑脸张飞,哇呀呀叫着就爬上了蒋飒的床铺。两个女人扭成一团,打闹得整张床吱嘎作响,尖笑声伴随着帐子一同晃荡。夏钊钊独善其身,只负责躺在渐渐暖和起来的被窝里放飞思绪:如果床板塌了,那这个故事就是神作。

  睡前格斗结束后,凯旋的竺笛难以入眠。翻来覆去,寻思再寻思,她掀开眼罩,迎着手机屏幕白惨惨的光悄悄打字。明明向来不曾表露这些太过于女儿家的心底话,但在这消音般的寂寂长夜里,还是好想好想告诉他。

  “在我讨人厌的时候你也不嫌弃我,我会加倍喜欢你。”

  原来夜猫不止她一个,来电铃声突兀而起的一刹,竺笛吓得直冒冷汗。按下接通键后果断蜷进棉被,她压沉声线:“喂,你吓死我了,赔钱!”

  他的声音也轻,但并不影响那份清朗度,含笑说“赔钱没有,陪睡就来”。

  “嘁——”她把眼罩扯回原位,在黑暗里惬意闭眸,“才不稀罕……”

  陆霭沉孤身站在阳台,就着一轮明月作灯,冷夜侵人也不自知。你一句我一句,连或长或短的停顿留白也都是美的。不清楚大概聊了多久,后来她仿佛要睡着,挂断之前还不忘阿Q精神一把,迷迷糊糊地说:“嗯,我不是最好看的,但有人觉得我是最好看的,就行了……”

  凛风拂面,凭栏而立,困浓之际,风云皆怦然心动。他昂首看了眼墨色的天幕:“谁这么有眼光。”

  “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2]

  竺笛隐约记得,夏钊钊回答关于异地恋各种不靠谱的质疑时曾说,感情一事好坏与否,两人自知,外人何苦揣度。所以,当隔天有消息传出,蓝簌现身论坛,接纳了一项提议——愿代表外语学院一方与竺笛切磋竞技能力,亦作为前任田径队队长对新队员的考核时,面对再度回温的围观,竺笛没放在心上,对对方类似下战帖的做法未予以回应。

  虽然恋爱经验有限,但在她的三观里,爱情是用来珍惜不是用来证明的,感情是用来感激不是用来要求的。何况英语六级考试近在眼前,和家里那只学霸拍胸脯表示誓死摆脱“424魔咒”的人岂能掉以轻心?

  可以预料的是,这等同于间接拒绝的态度,依据事件发展需要,自然成了滋生呛声和唱衰的温床。于是很多时候,世事大多身不由己,你不去就它,它偏爱来就你。

   一开始还仅仅是班里系里的同学们,路上见了她便跟她寒暄“学院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竺笛加油啊”“就拜托你了”“对啊谁怕谁”……接着,相识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纷纷委以重任,勉励竺笛要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他们会在革命后方为她吹响胜利的号角。

  “难道你们不觉得这种争风吃醋性质的行为,完全不适合我这类背负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使命的当代大学生吗?”

  课间短暂的休息时间,结伴上完厕所,竺笛一左一右搂着夏钊钊和蒋飒往教室走,表态道。

  蒋飒握拳擂胸,形似金刚:“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很憋屈哎!”

  “哪里,习武之人切记,‘忍’者无敌。”

  自从当初“复仇者联盟”一鸣惊人过后,竺笛每每上这新闻评论课都感到瘆得慌。上午这一堂课结束前五分钟,有着“点名狂魔”美称的辅导员照旧随机抽查到课率。在缉拿了数位胆大包天的逃课分子后,辅导员伴着下课铃离开。走到门边时像是想到什么,回头问大家:“听说最近其他学院有人找咱们PK?”

  “……”

  全员以为接下来少不了类似“维护学院之间友爱和谐至关重要”的批评教育,辅导员却情为民所系,用一种统一战线的口吻,说——  “不能输。”

  没猜中的结尾,当即将在场的同学怂恿得热血沸腾,独独把竺笛击得外焦里嫩……  懊恼得要命,就在宿舍打了个盹,醒来已过四点。想着差不多该接到陆霭沉的电话了,手机还真欢乐地哼起来,只可惜扑了空。

  “竺笛吗?你是叫竺笛吗?来前门拿一下快递。”

  “现在啊?”

  “是啊,快一点啊。”

  想着该是预定半月有余的那只包裹终于到手,竺笛饱受煎熬的身心得到全方位治愈。记得下单时她和陆霭沉一起在图书馆,犹豫不定要哪个款式,就叫他给个意见。结果那家伙在屏幕前瞅了老半天,深思熟虑后,选了一个最无力吐槽的货……无怪乎蒋飒三天两头吐槽傅方宇送东西的品位,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东西之一就是直男的眼光。

  用七十迈的速度跑到学校前门,兴冲冲的竺笛却没见到任何一家快递公司的车子。她环顾四周,仍无目标,只好掏出手机去翻通话记录里快递小哥的号码。才刚“嘟”一声,毫无征兆地,一条带了力量的胳膊从后方揽上来,不由分说地围住了竺笛的脖颈。

  女生机警地扭过头去——

  投进视网膜的一张脸肤色如麦,标志性的两道浓眉正一高一低地保持着。他同从前一样姿态随意,搂着竺笛当支撑,顺便抽过已经打通了的手机,和电话那头“喂”了好几下的路人甲说:“同学,我是刚才那个人啊,我骗到我要找的人了,谢谢你啊!”

  甫一挂线,他凑近了问正在发愣的人:“怎么,吓傻了?”

  “……”

  如此近的距离让人不适,竺笛扇了几下睫毛,接着拨开对方强有力的胳膊,从他的桎梏中闪出身来。她没有第一时间去笑话他刚剃的圆寸,首要反应竟是觉得这种见面方法挺糟心——天知道她等那个快递多久了啊!

  长时间没见面的朋友从天而降,竺笛一时无言以对。周懿人高马大,皮糙肉厚,每年冬天都只在T恤外面穿一件外套,下身是千篇一律的牛仔裤,仿佛从来不晓得什么是冷。他打量着一声不吭的竺笛,除了头发长长不少其余变化不大,神情瞧不出几许喜悦,周懿刚毅的面门上挤出一丝尴尬:“喂你不是吧!还在生之前的气?兄弟我说到做到,大老远来看你,不欢迎?”

  竺笛这才像回过神来,抬手摸了一把额面,说:“你很无聊哎,直接打个电话来会少你一块肉吗?”

  “哈哈哈,这不逗你玩儿嘛,别告诉你爸啊。”

  周懿毫无芥蒂地去捶她的肩头,是习以为常的哥们儿行为。按惯例进行完一阵问候,竺笛见他背着个鼓鼓的包,想着人既然来了,作为东道主总要将他安顿。周懿却摆摆手,说已经在对面住下了。

  他指的对面,就是和竺笛他们学校隔一条马路的理工大。这几天省级“挑战杯”大学生创业计划竞赛复赛在这里举行,对门那所正是承办高校。没想到提学术色变的周懿会有兴趣参加这类走科教兴国战略路线的竞赛,竺笛颇感惊讶。还没夸一夸他的思想觉悟,眼前的周懿一改大条又粗糙脾性,挠挠光溜溜的圆寸头,说:“呃,我是陪人来的。”

  语气是轻缓的,眼角眉梢都似情。

  “陪那个,邀你去邻市玩儿,不好推掉的同学?”

  “嗯!这你都知道?”

  竺笛随意笑了笑:“又不难猜。”

  唉,所以其实所谓的“说到做到”,不过是附带的“顺道”吧。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无往不胜,所向披靡,可肯定有在别人的故事里,曾经不堪一击地输给了谁。你和Ta活在世上两个角落,不曾谋面,互未听说,没有任何正面交锋或者背地较劲,但世法因果,还是叫你承担了不战而败的狼狈。

  你赢不下进不去的心,Ta可以。

  思及此,竺笛淡淡唏嘘。至于其他更多的情绪,既已说好释怀,便无须再缅怀。

  距离学校大门十来米远的公车站牌处,蒋飒和傅方宇牵手下车。翻着手机上的备忘录,蒋飒喋喋不休:“好烦,我发现我有个明天的备忘,可具体是什么事情我着实没有想起来。”

  “能别这么虎不,敢问你的备忘功能何在?”

  “因为那一栏我写的居然是——‘你懂的’。”

  “……”

  傅方宇的嫌弃眼光太过于放纵,蒋飒仰起下巴,恶狠狠道:“怎么,想分手?”他仅仅是呵呵一笑,朝那脸颊上掐了一把:“你咋就跟个傻袍子似的?”

  蒋飒躲开,也被自己蠢笑,一偏头,直线距离就看见竺笛和一个人站在那边。竺笛作为女生身高太稀有,几乎一眼就能辨认;蒋飒卖力目测那个高个男生并非陆霭沉,一秒钟后,她倒吸一口气,扒着傅方宇闪到了一旁的树下。

  “哟呵,那不是周懿吗!居然跑来找笛子了!”

  “谁啊?”傅方宇好奇地眯眯眼睛,插嘴道,“老相好?”

  “别瞎说,糊你熊脸!”

  蒋飒惊讶得脱轨,琢磨着和夏钊钊在重大消息上实现互通有无,一面交代傅方宇:“你全当没看见,不准到陆霭沉跟前传话。哪怕他是你老乡,否则家法……喂、喂,钊钊啊!出大事儿了,你知道我在校门口看见笛子和谁在一块儿吗?说出来吓死你,‘放鸽七次郎’——周懿啊!”

  那边有须臾的安静,然后是浅浅的伴有鼻音的咳嗽:“蒋飒。”

  哎?

  “我是陆霭沉。”

  开往市中心的三位数路号公车,缓速停在红灯等候线上。

  竺笛以为周懿是要回理工大去和同学吃晚饭的,然而他说时间自由,竺笛便包下了这一餐,带他进城尽一番地主之谊。公车走走停停,他们并排攀着拉环,周懿矮下身来浏览窗外的城市街景、地标建筑,竺笛在一边充当起鸡肋的临时导游。

  替一位要下车的大爷摁了铃,竺笛扭头对周懿说:“对了,你回学校之前记得找我拿那些干果。”

  周懿浓眉一斜,顺手拍她脑勺:“其实既然是我爸买给你的,你留着慢慢剥就是了。”

  竺笛不动声色地小幅度偏头,也不知道从哪个关节起,开始慢慢抵触某些过密的举止。从前在田径队厮混,性别不分就敢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如今一想,放肆又单纯的清风岁月当真回不去了。

  “我那儿囤太多,放久了得潮。而且都快放寒假了,是兄弟的话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竺笛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在周懿“行吧行吧”的应答里,后知后觉感应到口袋中有阵险些被忽略的震感。

  “晚上吃什么?”

  车厢里噪音分贝不小,竺笛努力听清陆霭沉的话,骤然惊觉:“啊!糟糕,我忘了和你说一声,有朋友过来看我,正带他到外头吃饭呢。”

  “外地过来的?”

  “对啊,从前的队友啦,难得来一趟。”瞥一眼正在仰头查看公车路线图的周懿,竺笛继而说,“晚饭你和师兄们一起解决一下?”

  “嗯,那记得请人家吃顿好的。早点回来,别太晚。”他在那端压抑着清嗓,声音听来有层陌生的厚度,竺笛悉心问:“哪里不舒服吗?”

  “头有些疼而已,不碍事。”

  “噢,那你躺会儿,回头我再找你。”

  “好。”

  一通电话很快结束,周懿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嘴里念念有词。竺笛抬起眸来,透明洁净的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脸庞,眼前是匆匆掠过的城市霓虹。

  几乎同一时间,东十七一间宿舍内,正在整理硬盘中几十个G资源的舍友,不无忧伤地定睛于宿舍第一帅——啧,身子不爽的处男简直缺爱!舍友嘴一咂吧,当下把大伙儿猥琐又真挚的心内独白道了出来:“阿陆不哭,站起来那什么!”

  拇指来回抚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床铺上的陆霭沉后背抵墙,扯两下嘴角算作笑过。宿舍长一脸天可怜见的慈祥之色,心想谈恋爱这件事不仅会影响人的智商——大半夜待在屋外受冻煲电话粥;还会影响人的健康——身体素质一等一的人华丽感冒。

  坐在床上盘腿的人鼻子不通气,连胸腔似乎也窒住了。从接了蒋飒那出煞有介事的乌龙电话起,因头痛难耐而歇在宿舍的陆霭沉睡意全无。

  ……

  “其实师兄你喊我来之前,我刚被一个家伙放了第七次鸽子,挺可笑的对不对?但要说难过吧,已经谈不上难过了;说不生气呢,可还是觉得生气。”

  “我只是懊恼,懊恼自己竟然用了这样久的时间才缓过神来,懊恼自己怎么就在对方身上,得了年复一年的习惯性碰壁,和先天性触霉头。”

  “我一度想不透,一度很绝望,如今却发现原因多简单——因为有些事情,它就是错的。”

  ……

  周懿吗?

  那个让竺笛在自己面前形容失落的天才型爽约小能手?或许是当晚竺笛前所未有的低潮模样令他耿耿于怀,所以在得知此人倏然出现时,才会涌现情理之中的吃味。

  那感觉就像是你不待见的人翻唱了一首你偶像的歌——堵。

  企图摆脱心浮气躁,陆霭沉拿过常备于床头的《拉鲁斯法汉双解词典》,翻到看过不下百遍的动词变位表。纸页翻得哗哗响,一目三行,好歹落目在一个顺眼的单词上头,愣是漫无目的般盯了一刻钟,最后却是越看越陌生,越看越陌生……其间舍友们结伴出门留话说给他捎份盖浇饭,门关上的瞬间,他才在那道“砰”声中“嗯”了一下。

  作为一名信奉知识引领梦想的学霸,当书籍都不能有效拯救他的时候,心塞程度可见一斑。

  思量再三,陆霭沉反手合上了厚如砖块的黄皮书。

  信件收发室的糨糊特别稀薄,夏钊钊把一枚80分邮票端端正正贴在信封右上角后,才将手机夹在肩膀,一边扯过抹布擦拭满指尖的黏稠,一边回话:“嗯,是我啊,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想跟你了解一点小事。”

  对方罕见的吞吞吐吐让夏钊钊想象力全开,猜着:“怎么,你们俩不会吵架了吧?”

  “没有。”那边一哂,打消她错位的直觉,“真的,是这样,我有点想知道……呃,钊钊,你等我一会儿,我下床开个门。”

  把寄往男朋友工作地的信投进邮箱,夏钊钊走出信件收发室所在的偏僻小楼。目及室外的秃顶树木在寒冬里萧瑟得可怜,她对彼端那人笑道:“陆师兄,不管如何我先行表态呗。若是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情,我夏钊钊可是不会卖友求荣的啊。”

  “怎么会……”

  电话里实时传来门闩被拧动的脆响,他的话头又一次戛然而止。夏钊钊简直要被这几次三番的断层弄疯魔,遂问:“所以师兄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啊?”

  急死个人的小妖精!

  耐心等了三秒钟,却得来一句无比欠削的——“噢,我现在好像,也不大想知道了。”

  “……”

  苍天无眼!

  英明神武的夏钊钊终于在蒋飒以外的领域体会到被人逼疯的感觉——有种放学别走,敢不敢跟我去后山,我保证不打死你!

  陆霭沉倚在门框边,一手还搭在冷冰冰的门把上。整扇门被拉开三分之二的视野外,除了有穿堂风迎面拂过来,竺笛挺立的身姿在陆霭沉心坎上撞出一方意外。

  “师兄你逗我玩儿呢?”

  “不是,抱歉抱歉。”

  像是根本控制不住浑身肆虐的雀跃,他与门外的竺笛四目相对。微恙的眉宇间突发奕奕神采,连混沌的嗓音也忽然开化:“这个,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事情,并不重要了。”

  竺笛等他讲完电话,等他消化完自己的初来乍到,才腾出一只拎晚饭的手,去探他未蓄刘海的额头。

  “发烧了?吃药没?”

  而他把她的手掌摘下来,反手握进自己的掌心:“你怎么跑上来的?”

  竺笛往长廊里左右环顾,尴尬地直吐舌头:“你的电话在通话中,我看宿管阿姨不在,就头脑发热溜上来了……”

  他一时无话,加上呼吸不畅,半晌才说“进来吧”。

  竺笛迟疑,朝屋内睇了一眼,很有节操地问:“你先确定一下,方便吗……”

  陆霭沉回身,目光游经一号床荡在床尾的秋裤、二号床一墙的奥黛丽·塔图、三号床满桌的数据线、四号床电脑屏幕上童颜巨乳的二次元人物、五号床桌下乱丢的臭袜和六号床被褥凌乱的床铺,末了,他很衷心地回答——  “方便。”

  嗬嗬,论那些年我们卖过的队友。

  排排坐,喝白粥。

  滚烫香糯的米粒入口即化,几样小菜清爽可口,平时重口味尝多了,偶尔清淡一餐倒是别样有味。陆霭沉咬一口荷包蛋,边咀嚼边瞧向一旁的竺笛,她好像很怕烫,每次吃热食物都要费力吹凉。

  “你那前队友呢,不是说带他出去下馆子吗。”

  “什么?听你这意思,好像还是希望我随人出去大鱼大肉?”

  “也不是,其实让你跟人去吃顿好的也无妨。”陆霭沉舀舀碗里的白粥,嘴角有浅浅的弧度,“将来陪你粗茶淡饭的人,反正是我。”

  这家伙鼻音略重,竺笛没听清他瞎嘀咕什么。除却该死的痛经,竺笛一年到头也没个流鼻涕的机会,同理,见惯陆霭沉精气神极佳的风貌,所以遇上他疑似生病的时候,她就是放不下心。

  “其实我也是猜的,想着如果你真是生病了,我没理由放你一个人。”竺笛情态无恙,撒开勺子,又伸手到他的额头试温,“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你难过。”

  用三年供养纠葛,用三秒终结困惑。

  她三秒内决定失陪周懿一顿饭,与他三年来毁过自己的几次约,其实都是一个道理——感情世界里的选择题,大部分和喜欢与否无关,和情商高低无关,只和够不够在乎有关。亲情如此友情如此,爱情亦是。

  然而幸好,只是幸好,人们在许多死胡同里输掉的感情与光阴,总会在一个豁然恰当的路口,赢到那份应得的满贯。

  “竺笛。”

  “嗯。”

  “带你去我姥姥家好不好。”

  “干吗呢你——”听他突如其来这样说,又神色赤诚,竺笛不好意思得紧。往他脑门上啪叽一掌,果断埋头猛扒粥:“好好吃饭啦你……喔哟!烫、烫、烫!”

  “……”

  天黑之后的陌生校园,环境越发难辨。托沿路上几位同学指路的福,周懿总算到达了理工大的校内旅舍。他仰躺在霜白的床单上,心绪不知放空何处。

  半小时前,当一次报站提示音响起的时候,身旁若有所思的女生终于心下豁亮。他在人群里被挤得不能动弹,来不及去抓住竺笛的肩膀,只能原地消化那些被陆续淹没在嘈杂声里的话音:

  “周懿,恐怕今天不能陪你吃饭了,不好意思。”

  “我男朋友好像生病了,我不放心他,我想回学校去。”

  “那家餐厅位置我已经订好了,6号桌,账也已用网银付过。打个电话给你的几个同学,真的不要浪费了。”

  “算我欠你一次,就这一回,改天一定再补。”

  引擎未歇,车门关闭后是又一次上路。难以暇接,周懿心急,择了一扇窗户探出去半身,视野里,是竺笛幅度愈来愈大的加速步调。他还未扬声喊她,她却几步减缓下来,回身循望之余,向他远远地摆臂招手。

  这一次,他好像看见了记忆中被他一再忽略的,明媚无碍的笑容。

  她原地跃然,声音清丽悠长。

  “对了!忘记告诉你!我谈恋爱了——”

  这天的夕阳质感微薄,条形的云像《阿甘正传》开头被阿甘放进童话书的羽毛,飘飘荡荡扬扬。天色也暗了,城市也小了,唯独她迎风招手的姿势,像在送行远去的莽撞青春,也像是在道别某些注定葬其以风的,不曾说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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