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金钟罩铁布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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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晨雾霭蒙蒙,宿舍区周围仿佛被释放了过量的干冰,能见度低得犹如做了雾化特效。大一至大三的学生每学期都有晨跑三十次的考核指标,这对竺笛这样锻炼成性的人来说,超额完成属于正常现象。也有一辈子都与运动绝缘的物种,相比早起晨跑,她宁愿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才跑满半圈,裹得跟熊似的蒋飒就如同哮喘发作,满眼眶迎风泪。一想到早已完成任务的夏氏女子还在被窝里磨牙,她就哀伤得想去咬傅方宇一口。

  “笛……笛子……”

  踉踉跄跄的蒋飒出手抓住竺笛运动外套的帽子,将本就被迫放慢跑速的人拉得原地踏步。

  “干吗?”

  “我年轻如花的生命……就要……凋零在……这一个清晨……”

  “听着,祸害遗千年。”竺笛把帽子夺回来,递手给蒋飒牵着,“我不允许你这样妄自菲薄,不允许。”

  “……”呼吸不畅的人胸更闷了,“那记得……记得帮我和钊钊……带一句话……”

  “你喘成这样,能不能别再说话了。”

  “告诉她……其实她……她才是……夏雨荷的……女儿……”

  “……”

  竺笛当机立断,抽回借给她的手,在后悔没动手打人之前速度跑远……  从负责记录的自律委员会那里打完卡,二人便分道扬镳。蒋飒自然是摆驾回宫,竺笛直接去往体育馆。

  大早上体育馆人迹寥寥,只有负责清洁卫生的大伯正忙着拖地板。昨儿在球场上舍命陪汉子,抛头颅、洒热血,一不留神便玩儿疯了,差点忘记今天上午要进行体能测试。更衣室空无一人,竺笛关上门准备换上训练服,衣摆撩至一半,门把却被人“啪”地拧动了。

  冷风毫不吝啬地潜入,凉得竺笛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卡壳在那样的动作三秒,她扭过头一探究竟。

  陌生的不速之客站在门外,不进不退,握着门把的手也不放开。竺笛净身高一米七八,是趿上一双木屐就可突破一米八大关的“嫁不出去身高”。要想处对象,基本只有陆霭沉那样的九头身才能Hold住。眼前的姑娘虽说矮自己半个头,但实际身高倒也不低。略施脂粉的瓜子脸,褐色长发发尾内卷,姜黄色大衣扣得格外齐整。明明望上去十分鲜艳明亮,只是眼神太过于淡漠傲然,容易让人联想到不苟言笑的训导处主任。

  她的一对眉毛被刘海遮挡,竺笛仿佛瞬息间身怀透视之力,感知到在说这话的时候,它们不耐烦地蹙了起来。

  “你不是田径队的人。”

  竺笛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脚跟一转,与她正面相对:“噢,刚进队没多久。”

  更衣室内像是突然被抽干了空气,为二人的沉默相视制造出合情合理的静穆。对方讪讪打量竺笛一番,没再说什么,收回视线,回身欲走。那扇门在被带至一拳间隙时蓦地顿住,一秒钟后,又如情景回放似的被重新打开。再照面,那副盛满疏离感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揣摩,连同问话也被刷上了一层试探色彩:“你是新闻系的竺笛。”

  竺笛不确定自己是否患有脸盲症这类新潮的毛病,但她悲剧地发觉自己实在忆不出这张脸来。脑库内搜索无门,她选择放过自己。

  “我是。”

  上午田径队径赛组集中体能测试,在立定跳远和仰卧起坐两项上,竺笛十年如一日,没悬念地刷了满分。念书时有谣言说,女生立定跳远的距离对应未来男友的身高。竺笛表面上不屑一顾,驳斥其为谬论,可每当站上起跳线的时候,两条长腿就发狠得如同蛤蟆后肢,不达190cm绝不罢休。如今看来,某位来自东北的选手也算没有辜负竺笛的殷切希望。

  原本肺活量测验也该不在话下。却在往肺里鼓气的瞬间,突然回想起那段膈应人的更衣室小插曲,一个郁闷在胸,就像扎了针的大黄鸭——漏气了。

  初中时代就能轻松吹上3000+ml的竺笛,面对仅仅1000出头的弱气结果,好说歹说才求得隆兄再给她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她紧盯计量器,握住吹气罩,微微扬首深呼吸……  “教练。”

  竺笛耳膜一震,将刚刚储存进肺里的空气原封不动地吁了出来。而隆兄浑身上下释放出一股显而易见的讶异感,两步上前:“嚯!你这丫头舍得回来啦?”

  身着姜黄色大衣的长发女生走进人群中央,接受大家七嘴八舌的问好。下巴枕在竺笛一肩的队友小楠瞬间拉长了脖子:“啊!师姐你不是去大台湾了吗?”

  “对啊对啊,交流期结束了?我们学期都还没完哎!”

  “有带宝岛的手信回来吗,我要凤梨酥啊!”

  热闹的你一言我一语,如同解除谜团的线索。竺笛抓出其中几条过脑,眼珠一轮,渐渐搞明白了这位女生是何许人也。被簇拥的人只作莞尔,答了其中几个问题,才玩笑似的说:“教练,我这才离队一学期,队里似乎就纳了不少新人。啧,你果然是不再待见老将了啊。”

  隆兄摆摆手,拾起哨子一吹,集中孩儿们的注意力。

  “给各位新老顾客介绍一下啊,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位美少女,就是咱们田径队的跨栏一姐、前任队长——蓝簌同学!鼓掌!”

  双手击拍的同时,竺笛脑子里“叮”地一响,光速般闪过陆霭沉的脸。

  不妙……

  日前夏钊钊神道道地说到什么水星逆行,弄不懂星座占卜的竺笛完全没当一回事儿,结果就遭遇了“论文重写门”。没想到这水逆期的威力如此凶猛,按这尿性,她十有八九是遇上了界门纲目科属种里一类叫“情敌”的生物……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敏锐得远胜世界上任何一台精密机械。

  竺笛默默抬起食指,挠了挠鼻翼边的那一小块皮肤。

  蓝簌浅笑着拨拨长发,并不吃隆兄那套吹捧。见隆兄开始一一介绍,待到竺笛时,才像正眼瞧见她似的,继而续上话音,不轻不重:“三年前的‘外道奇迹’,名字在省大学生女子百米栏纪录单上能找到,我当然认识。”

  要拼成绩,他们这些综合类大学自然拼不过体院。那是专门培养并向国家输送体育专业人才的基地,各类运动的多半佳绩都被他们收入囊中。竺笛虽未触及尖顶,但至少跻身那层阵营,能凭两年前那逆天一跑,在纪录单上留下名字,已属不易。

  搞不清对方话里的意味,竺笛只在心内回想之前与陆霭沉的某段聊天记录——亏人家惦记,怎么说也曾两次一同站上决赛起跑线,纵然第二回因抢跑而失去资格,但关于对蓝簌其人没印象这件事,的确是自己不大厚道……  竺笛和各位新人一样招呼“师姐好”,只得到蓝簌一个浅显的“嗯”。

  围观中的小楠见怪不怪,嘴唇贴近竺笛耳廓,捏紧声带暗语:“唉,她这人脾性就这样,对谁都差不多,隆兄和我们都习惯了。不是针对你,师姐你别往心里去啊。”

  “嗯,谢谢。”

  竺笛领悟,反手拍了拍小楠的脑袋。

  三个半月的交流期结束,外语学院一批赴台交换的学子陆续回到大陆怀抱。各系毕业班的主要任务,已挨个儿切换至毕业论文筹备档位。再加上实习与工作的双重夹击,“忙碌”二字显然不似手写起来那样轻松。带着这样的考量,未来目标明确的蓝簌刚回校没一天,便来了田径队办理退队程序。

  上半年请示离队去海峡对岸的时候,蓝簌就明白地给田径队负责人打过预防针。所以当体育馆里响起表述官方的退队声明时,小的们左右交头接耳以表吃惊,隆兄那两条浓眉却默默堆出一层意料之中的峰形——省运会在明年十月,应届毕业队员是赶不上的了。正因如此,校领导班子和体育部开会商议后,安排了大三的竺笛来接替女子百米栏的首选位置。

  如此不带缓冲留恋的办事作风,的确是蓝簌这名弟子的个性,听闻在队友们私下的交流圈里被归进了“缺乏人情味”的类别。隆兄竖起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只好在心中微叹人各有志。

  一位关系交好的同届队友举手打断发言:“蓝簌,干吗这么急着退啊。明年六月咱们一块儿退也完全来得及嘛,我还想着等你回来一起去跑八校联赛的啊!”

  “联赛就不参加了。”念完落款上的姓名,蓝簌将声明稿沿折过的中线对合,目光挑高,跃进半空,“回来大堆事情等着去办,没时间再给体育部效力。何况除了毕业论文外,我还参报了最后一次翻译竞赛。所以,就不奉陪了。”

  非常能说服人的理由,劝阻没能奏效,于是那条举高的手臂像被霜打蔫儿的茎秆一样萎顿下来。蓝簌眨眼的速度总是慢过常人,使得她不管做什么表情都显得意兴阑珊,说起话来又不加掩饰:“也别怨我,反正有人同你一起的。”

  人生何处不躺枪。

  竺笛嘴上衔着皮筋,正以手为梳将松散的马尾重新扎上一回,隔着身前一颗颗攒动的头颅,与蓝簌远远投来的视线刺啦撞上。频率略高,一天里的第三次四目对峙,比竺笛想象中来得更早……那种近乎剑拔弩张的神秘气氛,让竺笛猛然忆起少年时代一位与她命理相冲、成绩永远落后自己半秒的对手型队友——相处训练从不进行言语交流,仅凭眼神传达“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的一世宿仇……  蓝簌语出便悔,那话说出口到底有发酸的嫌疑。清晨与竺笛在更衣室突遇,觉出因果关联的一瞬,同步衍生出一波被替代了的烦闷。等那意外感如数退潮,接着,该有的不该有的介意,随之侵来。

  人人耳聪目明,在这一出新鲜出炉的结怨戏码里,各揣心思。原本通风的体育馆像被缓缓注入了黏性极强的胶水,结固成一块四四方方的透明体,把谁朝谁挤眼、谁朝谁努嘴的微弱细节统统凝住。

  最后解锁尴尬的,是体育馆玻璃正门被人从外头拉开时,那一道冗长的“吱嘎”声。

  乌泱泱一队七尺男儿鱼贯而入,摩拳擦掌仿佛鬼子进村,招呼未打,便单方面发难。负责打头阵的先锋风驰电掣,率先朝田径队的一干人等冲了过去。****遭遇突袭,大伙儿全线茫然。隆兄被从天而降的可疑团伙晃得花眼,满腹“喂你们这些人干什么来的”的疑窦才到喉头,就听见人群里有女声“妈呀”大叫,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小楠就被吃了菠菜似的大力水手扛了出去……  以隆兄为代表的田径队径赛组集体与服务器断开连接……  馆内因来历不明的群体介入迅速沦陷,乱作一团。发蒙的女队员们一个个被有组织有预谋地扛上肩抢走,尖叫声此起彼伏。一切只发生在十几秒钟内,竺笛在混乱不堪的现场呆若木鸡,只觉得刚刚扛走小楠的大块头甚为眼熟。思路刚通,一个矮自己泰半的稚嫩男生已奔至眼前。

  还没看清长相,对方一个马步下去就准备逼竺笛就范。竺家专注防狼教育二十年,竺笛快手擒住他的一条胳膊,灵活切入、回转脚跟,反身便欲赏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熊孩子一记过肩摔尝尝。

  “啊!等等、等等!我想起来了,自己人!是自己人!别摔我!”男生蓦地大叫,唯恐迟疑一秒自己就被拍成肉饼。他被竺笛吊麻袋似的吊在背后,抽不出胳膊肘,退而求其次地扭头呐喊求援:“陆霭沉!陆师兄!这不你媳妇儿吗!”

  嗯?

  竺笛猛地回头,脑后马尾甩了那小子一脸。与此同时,失去存在感良久的蓝簌像突然被摁到了身上的哪个开关,心头微震,一如探测出了什么端倪。

  受到深情召唤的人不紧不慢赶到,途中已提前脱下呢大衣,长手一扬,仅着训练外套的竺笛被那衣裳劈头罩住。陆霭沉悠悠站定,动手上挽袖口,露出强而有力的小臂。

  “我媳妇儿放着我来。”

  那日,原本顺利进行的前任队长退队声明会横遭变故。学校田径队径赛组男团在教练李匀隆的率领下,高喊“还我妹子”的口号从体育馆杀出一条血路。搏命飞驰,与上门踢馆不说,还恶意端掉他们整组女性生物的外语学院男子足球队展开了激烈的抢夺大战。其中不少女队友成为两方斗争下的“牺牲品”,遭遇三番四次的轮流抢扛,竺笛没能幸免。

  得知此番行动乃输掉球局之后,信息管理学院向外语学院开出的绝对罚单,竺笛作为胜利方,没能享受到一丝丝属于赢家的喜悦不谈,还鬼使神差地被陆霭沉拖下水,被迫践行了一发有难同当。

  陆霭沉抢人到手跑了大半个校园后,男子4×100米接力项目的四位追风少年赶了上来。运动健将们成功截断陆霭沉的逃亡路线,学霸孤军奋战,寡不敌众,光天化日之下,竟让人把蒙在大衣内的竺笛合力夺走。陆霭沉一边大喘,一边眼见着那四人以接力形式,每人扛着晕菜的竺笛跑了一百米。心下立刻一阵暴躁,简直不能忍,瞬间化身奥迪双钻雷速登遥控四驱车,闪电般追了上去……   这是太阳照常升起的一天,是严冬里风光晴好的一天,是竺笛一生中不忍回顾的“历史上的今天”。

[2]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逝,来洗涤旧迹,仅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

  临近午时的校电视台剪辑室,《纪念刘和珍君》节选已经被某人默背到了第二十三遍。记者部部长师姐亲眼见证竺笛在电脑前一边灵活操作,一边念念有词这一上午。忍耐不能,频频将本就归属豪放派的笑声发挥成了马景涛,同时把竺笛腹里荡出的饥饿音效狠狠打压。

  “哎哟我不行了,姐姐我今天刚试的眼妆算是毁了……”

  部长师姐一手拭着泪花,一手颤巍巍地指着屏幕,软件小窗口里,竺笛正一丝不苟地往人脸上添加马赛克特效——这条校园突发新闻,有人以命相胁,终于在一堆竞争上岗的后期er手中夺下了全权剪辑权。

  “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哈哈哈哈哈——小祖宗我求你别念了,哈哈哈——”

  竺笛噘噘嘴,定睛不动,钜细靡遗地检查过每一个有自己和女队友们出镜的画面。其实当时陆霭沉已经把自己的大衣给了她,遮掩得那叫一个严实。只是后来被4×100米接力的猪队友们搅局,整得竺笛晕头转向不说,一张五官扭曲的囧脸在路人们的镜头下败露得干干净净。

  好在隆兄仗义,小施惩戒,罚他们哥几个每人做了五十个俯卧撑,以算对竺笛这类牺牲者聊表安慰。

  “停!对,就3分17秒这儿,就这段。你看你被扛走,陆霭沉追得跟洲际导弹似的,形象不要太毁灭,哈哈哈笑死姐了。”部长师姐在身后玩着竺笛头顶一小撮呆毛,大大咧咧笑话那个曾经同坐演播室接受采访,气场无限的法语系三好大帝。

  关于脱单这事儿竺笛没有大肆显摆,也没藏着掖着。于是部长师姐得知男方其人后,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在促使这对巨人夫妇牵手成功这件事上是有一秤砣贡献的——开学初期的迎新采访任务,考虑到画面和谐时曾灵光一闪,想着竺笛身高大约更搭法语系的那尊大神,于是自作主张地掉换了人员名单。

  一生几多偶然,在不被正面看见的额外视角里,往往贮藏着庞大无匹的必然能量。

  竺笛被视频里陆霭沉罕见的凌乱模样蠢到,寻思着他好歹也是罪魁祸首之一,丑死他算了。挣扎了十几秒工夫,咬咬牙,又心软般动手为他遮丑——哼,大女子能屈能伸。

  “啧啧,‘真爱标兵’‘全国模范老婆’”,部长师姐打趣着竺笛的有心护短,继而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那什么回来退队的妹子也够倒霉。好端端一个仪式,硬被一群二不愣登作大死的汉子抢了风头。”

  竺笛晃晃握在五指下的鼠标,赞同过后又输出一记转折:“呃,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最点儿背的人,大概还得是我吧……”

  被陆霭沉扛上肩的一瞬,大衣庇佑下的竺笛从罅隙里,果断瞅见了蓝簌悄然暗变的脸色,就跟夏钊钊文里描写的那些狗血场面一模一样。反正那句被吼得贼响亮的“陆师兄!这不你媳妇儿吗”,以及当事人干脆爽快的“我媳妇儿放着我来”,是铁定被她听见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简直是旧怨未消,又添新仇……  于是跑出体育馆后,伏在陆霭沉肩头挨罪受的同时,竺笛藏在黑兮兮的衣物里聊天说:“喂,你们系那个蓝簌同学,回学校了。”

  跑动中的人身躯俱震,说话时每个音节都抖得厉害:“嗯?不知道,大概吧。”

  她抠着陆霭沉呢大衣的一块内衬,很直接地问:“她喜欢你对不?”

  能听到的只有男生那仿佛透背的粗糙呼气声,半晌才从前头传来一个简短的“噢”。这小样儿还怪稀罕的,竺笛忍不住偷笑,积极发挥新闻人该有的追问精神:“那……那上回我给你从收发室带回的那张明信片,她都在上面写的啥啊?”

  “……”

  “反正法语我是一个字儿都看不懂,说不说实话就看你的觉悟了啊朋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朋友。”

  “……”

  答案久久不得,竺笛开始放手瞎猜起来:“‘我爱你’?‘给我你的爱’?‘全世界只想你来爱我’?还是,‘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陆霭沉被逗得肩颈倾斜,一巴掌落在她的小翘臀上,顺便扶稳差点滑下肩的身子:“别闹。”

  恰逢此时4×100米的接力四人组火速增援,打断了竺笛本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念头。

  部长师姐照例重头看过一遍做好的视频,等待合成间隙打发竺笛去吃午饭:“对了,下午一点半在三号报告厅有个讲座,我让刚进部的一个小伙子去采录了。经验不足,拿的还是台里花血本新入的机器,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得跑路。你要是不忙,吃了以后过去帮忙看看。”

  竺笛比了个“OK”,捧着一肚子咕噜咕噜去解决温饱问题。

  早上陆霭沉有发来短信,说下午有个讲座要去,上完课恐怕没时间来回,就不一起午饭了。想想或者便是部长师姐讲的那个,一碗过桥米线下肚后,竺笛顺道捎上了一套煎饼果子。

  新一届“依视路杯”全国法语文学翻译竞赛报名已止,院里为了鼓励参赛学子们再创佳绩,特邀全国法语教学研究会的秦海老师前来与大家互动交流。作为博士生导师,秦海教授担任过多次的竞赛评审委员,对本校连夺两届桂冠的陆霭沉青睐有加。讲座开始前,他招来这位才华横溢的小辈在一旁问近况。得知陆霭沉毕业论文筹备顺利,留学方面,拿到巴黎四大的Offer也没什么问题,欣慰之余给予了深厚的勉励。

  陆霭沉回到座位上,掏出手机准备给竺笛发个信息。一片淡薄的阴影适时从上方映下来,他随之抬头,原来是从台湾交流回校的蓝簌。报告厅内还有不少空位,她翻下座椅的软垫,坐下来的同时,将一丛侧发小心别进耳后:“听辅导员说,你没报名这次的比赛?”

  习惯了看着竺笛的眼睛说话,对着蓝簌,陆霭沉莫名其妙地就想主动避嫌,只瞅着她褐色的刘海。

  “对,私事有些多,腾不出时间来。”

  既是“私事”,作为普通同学身份也没什么好过问的。其实四年来拢共没和陆霭沉搭过几次话,说的东西又几乎不离专业学业。而近来最想确定的,恰恰是“私事”,她又问不出口,只能自个儿闷声穷纠结。

  “上个月有TEF考试,你又考了一次是吧?”

  “嗯,陪舍友去考。”

  法语本科学历学生赴法留学是可以不考TEF的。考虑到不少学校在申请时会要求提供TEF成绩且至少达到B2,陆霭沉就有备无患地去考了。他上一回成绩就已超B级达到C2,这次陪舍友去考倒是没说谎。不过按竺笛科普,在学霸界这种丧心病狂的行为叫作——“刷分”。

  交谈陷入情有可原的僵域,在女生三番四次撩头发的尴尬举止反衬下,渐渐满座的报告厅显得格外逼仄。厅门处礼仪姑娘侧身让了几个人进来,恍然间,仿若竺笛的身影掠经陆霭沉眸底。他从胸前口袋取出眼镜,没展开戴上,就搁在鼻梁前一比——果然是竺笛,和台边摆弄机位的男生讲上了话。

  单单给他一人跨海峡邮寄明信片的人坐在手边,虽然陆霭沉极度坦荡,但万一被竺笛瞧在眼里总归不好。正当他准备借解手之机换个座位,古道热肠的宿舍长小跑过来,一眼看破什么,急中生智:“我去,让你留个位,竟然坐这么偏,让我好找!”

  蓝簌听闻这位置原来有人,亦不好意思再霸占着。往陆霭沉脸上移了半寸不算浅显的目光,然后悻悻然起身,拎包去了其他排。

  随手解围有妇之夫的宿舍长和陆霭沉心照不宣,笑呵呵接受了兄弟拍在脊背上的致谢掌。宿舍长低头一看,发觉自己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赛事权威评审的莅临极具号召力,本就不大的三号报告厅被法语专业集团军占得满当,莘莘学子们面朝秦海,春暖花开。讲座伊始,嘉宾席上平易近人的秦海老师提出即时互动,问学习法语至今,大家最喜欢的一个词语是什么。

  礼仪姑娘在座位区提供话筒,不带重样儿的答案陆续报出。竺笛陪在新入部的小师弟身边传道授业解惑,同时无私接纳他的黯然神伤。

  “唉,这都说的什么意思呢,谁给翻译翻译。”

  “这么巧,你也是文盲?”

  听闻刚认识没三分钟的师姐衔上话茬,小师弟又惊又喜,“唰”一下郑重握手竺笛,用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口吻道:“你也是?”

  “……”

  小师弟眼中“终于找到组织啦”的光芒太过于浓烈**,竺笛面对这样的反问,心酸却心安。

  她低头去摆弄那台价值不菲的新机器,在整个报告厅内拉出一个大全景。从一副副陌生面孔中仔细筛选,那最被自己喜欢的一张。

  陆霭沉坐得远,偏头与邻座说话的侧脸终于镶进镜头,任由竺笛缓缓放大。作为纯爷们儿,他还挺爱笑的,使坏一刹最有杀伤力。竺笛记得自己不久前提过和秦海老师相同的问题,当时陆霭沉动脑片刻,答曰“Pourquoi”,即法语里的“为什么”。竺笛像复读机一样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它念起来的感觉很无辜。

  这理由简直奇葩,于是竺笛就在他的带动下,鹦鹉学舌似的试念了几遍。

  然后他就低眉坏笑,在图书馆20世纪法国文学法文原版放置区域的狭长过道里,拿着一卷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歪头吻了她。

  而此时此地,远端的人竟鬼使神差地对望过来。原来他已经看到她了,且像是不确定机器的朝向是否正对自己。竺笛从分辨率极佳的成像器里,看见陆霭沉抱臂斜倚,一脸犹疑地尝试着寻找镜头,接着,他选择不再纠结,直接无视掉二人之间确实存在的直线距离,借由现代科技的优越精尖,就这样横隔大半个三号报告厅,独独冲她用唇语说了句什么。

  Pourquoi。

  “师姐,师姐?”

  “嗯……嗯?”

  信奉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的小师弟,无不关怀地说:“你是不是很热啊,脸都闷红了。外套脱了好了,这里头暖气开太足。”

  竺笛翻过手背贴住脸颊,试到一抹异常高热的体温,胡乱敷衍着:“噢,没……没呢,不用管我。我只是,那什么……”

  被——攻——略——了——啊……

  他堂而皇之地隔空传情,芸芸众生里,那枚单词引申出的喻意只被她一人懂得。心脏强而有力地跳跃,怦怦,怦怦。所谓喜欢在人潮里你只属于我的那画面,原来如此将人打动。

  今日讲座主题围绕“译者的‘功力’与‘定力’”展开,前者关乎语言、理解及逻辑能力,后者则涉及译者给自我设定的责任与立场界线。秦海老师讲台风格极具感染力,洗练而不乏诙谐,意在言外,引而不发。连因专业所限的竺笛及小师弟,听到后来都觉获益匪浅。

  “每位译者都是通过译文来表现自己的立场,立场不同,翻译语言的整体风格就不同。比如因为觉得原文不够‘漂亮’,而忍不住想要‘着色’之类的,也是译者为自己设下的一种立场界线。”

  “当然,我们刚才所谈的种种,并非意在得出‘直译’与‘意译’两者孰对孰错的判断,这其中,还是需要更加深入的理论探讨。”秦海老师做了一个小结,端过茶杯揭盖喝下几口,停歇一会,说,“在座同学们若有哪方面的疑惑,可以现场提问,也可以请参与过往届比赛的同学,传授传授经验。”

  小师弟反应利索,闻言便将机器转向观众席,镜头适时从座位区内捕到一条胳膊。得到示意后,蓝簌起立求教的身姿果断入镜。

  “秦海老师您好,刚才您给我们举例的一篇近两千字的竞赛译文里,我注意到它做有八处注释,十分尽心。我想听听老师对‘译者’与‘注释’的看法,谢谢。”

  “这个问题挺好,来,不妨先说说你自己的理解。”

  蓝簌没做多余踌躇:“我认为每一个‘注释’代表的,都是译者对读者绝对负责的精神。”

  “嗯,好。既然如此,我也想问问——”秦海老师在讲席上播撒目光,将整个报告厅一扫而过,笑道,“陆霭沉同学怎么看?”

  被当众点到的人名似有奇特能量,使得他身处的那一方座位,顿时像拥有了磁铁般的强劲引力,把包括竺笛在内全场人的眼神统统吸纳。

  他率然起身,从礼仪姑娘手中接过话筒,沉稳得像是在答一个早已开朗的问题:“‘注释’作为译者的‘态度’与‘心血’,有它不可否定的意义,这是无误的共识。那就我个人观点,在当代文学的翻译领域来说,数量过多的注释其实是不合适的。得当的翻译技巧,是能为读者留下一定理解空间的翻译技巧,而不是过量依赖注释的技巧。比如,我从……”

  那琅琅嗓音,通过麦克风的放大,一字一字嵌入听众耳膜,叙述却是由浅入深,几语道破。在众人皆坐的场地,呈站姿的陆霭沉越发高挺得不像话。情态认真而风标落落,归在仰慕者们眼中,连搁在空中随意变换的手势,都显得绝顶好看。

  从竺笛的视角,能看到一席话完的陆霭沉向蓝簌稍稍颔首,以致意自身的一点拙见。蓝簌一如既往的淡薄表情让人猜不透接受与否,令竺笛私下觉得,秦海老师随后所做的一番讲解,恐怕是没再入她的心了。

  话筒击鼓传花似的落到了又一个提问者手里,仍然是名女生,吐着舌头询问嘉宾可否对话陆霭沉。非常典型的大一新生模样,与一干老油条般的师兄姐存在泾渭分明的气场区别。

  “师兄好,啊,师兄好,不行……啊,我有一点紧张……”女生诚实的措辞博到阵阵失笑,她腼腆得捂住半脸,稍作调整后顺利发言,“陆师兄好,非常开心今天能有机会对你说这些话。作为新生,刚入学的时候我有关注过师兄做的那期节目。我记得当时主持人问到,‘人生目前最棒的事情,是学业有成还是自由逐梦’,师兄当时给出的作答,令我感到特别有共鸣……”

  与摄像机形影不离的竺笛脑铃叮咚,作为被提及的那位“主持人”本尊,记忆霎时开闸。无形的手顺藤探下去,搅乱心池,捞起沉底已久的一枚底片。

  没错的话,那个提问夹在个人采访和“你不知道的男神的一百零一个小秘密”之间,是竺笛当时源自主观上心血来潮的一次发问。她单刀直入问他,人生目前最棒的事情,是学业有成还是自由逐梦。他用特别专注的眼光对着她,摇头说不,最棒的,是发现心上有个人了,会活得更有力量。

  彼时陆霭沉的这个回答对竺笛来说,惊讶程度不亚于比尔·盖茨在一次访谈里,被杨澜问及一生中最聪明的决定是创建微软,还是大举慈善时的回答。那位坐拥世界首富帝国的男人笑笑说,都不是,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才是。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陆霭沉的答案,搞不好是对她最早的告白啊。

  报告厅内提问女生的声音仍在继续,却不知何时,换上了云开月明的清透感:“‘心上有个人了,会活得更有力量’,我的力量即是我的母亲,她给了我永不竭尽的爱和动力。我想,那些能让我们为之不断前行的人,让我们无惧天寒地冻路遥马亡的人,都该被冠以‘珍重’与‘感恩’。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谢谢。”

  从来泯然于众的女生,抓住此等契机面对榜样,由衷再道:“望师兄未来无限光明,愿有人与你一路常在。”

  是真的字字珠玑,才会仅以这样一番话,感染得听者心扉翻扬,意犹未尽。被同门如此纵情致敬,临近毕业的人尤为感动。陆霭沉原地折身,诚意之至:“光明未来与常在伴随,我们都会有,谢谢你。”

  报告厅一时仍沉浸在方才的氛围下,连被不幸遗忘的秦海老师都不忍出言打搅。最后不知是哪个角落有人甘当开拓者,目的直接,语调嬉皮:“陆师兄,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难得今天咱们法语系一大家子都在,速速把你那个神秘的‘心上人’给招了吧!”

  一人开道,争相进言。

  “就是这个理儿!是时候带出来遛遛,让咱们验收验收了!”

  “不招今天不给出这个门啦!”

  “组团教唆导师毙你毕业论文终稿啊!”

  “姓名性别院系专业,少说一项就吊起来打啦!”

  ……

  起哄越来越带劲儿,报告厅仿佛一口逐渐沸腾的锅,方才还备受崇敬的陆霭沉转眼间成了众人筷下的那一片涮肉。别说三十年,简直是一分钟河东一分钟河西,让人既无奈又免不了发笑。他大大方方一摆手,调动视线朝场边的某个位置看去,音质嘹亮:“那边那位摄像朋友——”

  “……”

  有人蹑手蹑脚的开溜行动像遇上了网速崩溃的进度条,悬空一脚还没落地,竺笛就着一招金鸡独立的猥琐姿势原地风化……记者部那小师弟左右一顾,这才惊觉大高个儿师姐不在身旁,竟然撇下他一人不声不响地快猫到报告厅门口!

  什么时候的事!这是什么绝世秘技!

  “师姐,你做嘛呢……无实物表演吗……”

  “……”

  全场肃静瞩目什么的,不能更压力山大。竺笛暗骂陆霭沉简直可以挂牌“坑媳妇儿专业户”,认命似的把开溜路线一步一步退回百分之零的初始值。如此当口,所有人似乎都在等自己说些什么。那远远近近一对对好似渴望解放的眼神,让竺笛情同马丁·路德金,在礼仪姑娘递来话筒的一刹,差点条件反射脱口而出“I have a dream”。

  实在找不到切入点,竺笛索性抛开杂念,放飞心胸,掌握自己的节奏。她伸手进包里触到一抹余温,遂拿出来朝陆霭沉掂了掂,三十六计之反客为主:“朋友,你饿不饿,我给你买了一套煎饼馃子。”

  太过于不走寻常路的展开使得众人愣作一团,陆霭沉却倍感满意。他再次夺回主导权,一分钟回到黄河东岸,摸摸空空如也的胃部:“饿。”

  “对了,去太迟,馃子卖光了,加的薄脆和里脊。”

  “也成,酱呢?”

  “我喜欢辣椒酱啊,就给你也整的辣椒酱。”

  “行,一会儿吃。”

  “冷了不怨我啊。”

  “不怨你。”

  ……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若珍爱生命,从远离世上所有匪夷所思的秀恩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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