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狼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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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竺笛渐渐理清了一点,这人哪,通常都会觉得笨笨的人比较可靠,到头来,好像还是喜欢聪明的人。比不上也喜欢,比得上也喜欢,可能就是喜欢上了那股通透劲儿,其实也只是在碰运气,指望遇上一个你对Ta好,Ta就真的懂得识好的聪明人。

  而人的爱慕是种玄之又玄的物象,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前者是陆霭沉,后者是她。

  在默默喜欢周懿的这条道上,竺笛错失过许多次幡然醒悟的机缘,直到如今踩着点又遇见。是量变到质变的积累也好,是腻味了一种困顿时它终于恰如其分地感知着离去也罢,仔细想想,原来不被他正视这件事,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这暗恋,说到底还是一个人的事。

  青春最初的萌动时期,跑道上飞驰的少年的阳光身姿,是真的有偷走过她的心。然而没有勇气到他面前大声说“我喜欢你”,自然就怪不得周懿。站在沉默的最中央,不尝试爆发的人只好自取灭亡。

  尽管如此,蒋飒还是断言周懿“情商低”,至少正常人干不出这种把失信于人当饭吃的破事,如此消费友情也忒不地道。夏钊钊却反讽说:“亲爱的,其实你们都误会了。周懿苦心孤诣,花样作死似的送了笛子七只鸽子,明明是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只为日后能替笛子召唤出一条真命天龙啊。”

  于是某人的名字第一时间从大脑内打印出来,让竺笛霎时面红耳赤。

  自从那夜被陆霭沉扔了个大招,几日来竺笛整个人都不大好。站着活蹦乱跳,坐着窃喜偷笑,躺着打滚乱叫,走哪儿都觉得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不知情的蒋飒和夏钊钊面对中了邪似的闺密,私下忧虑竺笛是不是被周懿刺激过度,精神上出现了回光返照。

  然而这种被大众情人思慕着的感觉,却给了竺笛一种如获新生的奇妙。

  奇妙得今天又睡了一个喜滋滋的午觉,中途毫无预警地梦见了三个人与一条狗。竺笛正打算对他们进行深入探究,枕边一通来电强行入梦。这种打断他人好眠的行径,简直该毫不留情地动用到大清十大酷刑,竺笛在断梦边缘暗自嘀咕:“有朝一日刀在手,砍尽天下……”

  ——辅导员。

  “老师好老师好……”

  “是竺笛吧?麻烦你现在到院长办公室来一下。”

  “……”

  惶恐之余,竺笛匆匆上网查询了一下今日运势。

  花里胡哨的运程网页上,“凶兆”二字从大段表述中脱颖而出,竺笛心头顿时凉了半截,再也没有什么三人与狗。

  处分?劝退?通报批评?

  搞什么,她一颗红心天地可鉴,压根不记得自己有做任何背叛学院的事情。她还是大好年龄没谈恋爱,这才刚巧遇上一朵命理桃花,她还不想死呜呜呜……  竺笛一路上左思右想,最终在自己清白无比的人生履历前,只得出一个男人听了会沉默,女人听了会流泪的结论。那就是,她极有可能被“舌吻狂魔”——蒋飒——害连坐了。

  面对眼前大门敞开的院长办公室,竺笛感到背后阴风阵阵,而单刀赴会的自己,显然英勇刚强得宛如一名女烈士。一脚踏进屋的同时,脑内迅速滚过一行大标题:呵呵,致院长终将出手的问责?

  夜晚一来,高校园区里最长的小吃街学府路便摇身一变,实现从道宽路阔到水泄不通的华丽转型。日复一日的,用全国各地耳熟能详的各色美食,拯救着方圆数所大学几万名学子被校内食堂摧残的味蕾,在促进经济建设和实现文化大发展方面有着不可抹杀的时代意义。

  蒋飒举着大碗麻辣烫越过人群,小心翼翼,生怕洒了汤。小方桌边夏钊钊已经吃上了热腾腾的西北面食,她把两侧的短发别到耳后,听正在掰筷子的蒋飒长吁短叹:“唉,那句话是谁说的来着?‘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胖了就瘦不回来’。”

  “莎士比亚。”

  “不是白岩松吗?”迟到的竺笛把一只大红薯丢到桌上,插话说。

  蒋飒迅速驳斥:“呸!你怎么不说奥普拉!”

  “奥普拉是我偶像。”竺笛坦言。

  “那你干吗不说法拉奇!”

  “法拉奇是我偶像。”夏钊钊插刀。

  “……”

  好的友情,就是一天内想和对方绝交八百回,奈何双方都没空付诸实践。

  “话说,院长找你去干吗啊?”夏钊钊把筷子伸到那碗色泽通红的麻辣烫里,夹来一条蟹棒吃。竺笛酝酿了一会儿,总结出一句事件核心内容:“大概就是,你们高贵冷艳、邪魅狂狷的人生挚友——我,可能要被上头安排进一个叫校田径队的地方,参加一个叫跨栏训练的活动……以上。”

  啊?

  二人用整齐划一的喷饭动作表现了人类表情史中的最高惊讶。竺笛默默无语,咬下一大块红薯。

  是的,她没当成女烈士,反而被授予了革命任务。

  且说当时,院长大人慢悠悠地戴上那副类似国家领导人标配款式的眼镜,竺笛在他这个举动中快速思考:如果对方以“关于早前你的宿舍长蒋飒同学在我这里私自舌吻这件事,你怎么看”作为训话开头的话,她到底是该站着用普通话大喊“冤枉啊大人我不认识那货”,还是该跪下用家乡话大喊才显得比较催泪?

  谁知院长大人揭开杯盖喝了几口茶水,然后从运动员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出发,结合奥林匹克的伟大精神,层层分析了体育运动的综合意义,以及当前学校女子田径项目的弱势局面,最后表达了需要竺笛这样的健将出征明年省运会为校争光的深切要求。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感动不是中国人。

  她一个打折促销、即将下架的大三学生,居然被迫有了用武之地……  “那如果拿了第一,有给保研之类的福利吗?”蒋飒吃得满嘴流油,麻得舌头都大了,见竺笛摇头状,“哈,你怎么不去烟花爆竹市场,买两条1000响的炮仗跟他同归于尽?”

  “集体荣誉感一下子爆发,热血得跟敢死队附体似的。”竺笛终于闷声嚼完了整颗红薯,“没收住。”

  “可喜可贺,精神犹在。”夏钊钊拍拍竺笛的肩膀,持支持态度,“不为彼岸只为海嘛,权当能者多劳呗。”

  竺笛从支持者手中拿过汤匙,舀了几勺面汤喝。反正领导们的意思是让她自己回去想想,从大局观、使命感、超越自我等几方面好好考虑……不管怎么说,没有用毕业证书和学位证明“要挟”她什么的,院长大人和辅导员还是两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哪。

  所以哪怕从前对体育部不是十分待见,竺笛还是决定认真想想。

  本着无条件支持的原则,凡事只要竺笛自愿,蒋飒就没意见。在她心里,强者无数,但站上赛道的竺笛就是她的盖世英雄。她都快被自己这脑残粉似的一片痴心感动哭了,还好一条短信振来,破坏了她掩面抽泣的戏份。

  夏钊钊曾说,一秒钟内大喜大悲自由切换,蒋飒,你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人。正如现在,钱多到散不出去的富婆看着短信眉开眼笑,拍案宣布:“报告夏导!最后一个瓜娃子已于刚才给予反馈。至此,全体组员都表示有空参加周末的出游,计划达成!”

  非线性编辑课的微电影全线完工,成片精致,没有白费团队这段时间的合作付出。夏钊钊作为统筹,组织了水乡古镇游的慰劳活动,以此为大家的愉快相处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竺笛看她们俩啪啪击掌,张口吐槽:“哪个瓜娃子啊,女一号的短信都敢怠慢,净身房伺候好吗。”

  “也不是什么特殊的瓜娃子,就一个会说‘Je t'aime(我爱你)’的瓜娃子,你确定下得了手?”

  “……”

  竺笛在蒋飒咬字浮夸的奇葩发音中,默默赏了自己一小嘴巴子。

  周五下午的候车厅,行李箱拖出的轱辘声此起彼伏。竺笛一行率先抵达了车站,除了一两个同伴会在上完课后赶来集合,从报社提早翘班的傅方宇也会直接到此碰头。

  夏钊钊正跟住宿的国际青旅联系,蒋飒这家伙死活不肯住古宅客栈,理由是那太具年代感的雕花大床会令她联想到“一双绣花鞋”之类的悚然物象。哪怕是颇有情调的临水房,也撼动不了她对现代文明的一腔深情。

  蒋飒收起镜子,一眼从人群里揪出一个白衣飘飘的帅哥,啧啧叹道:“检验一个男人是不是帅哥的标准,就看他套上白衬衫的一瞬间。”

  “不不不,检验一个男人是不是帅哥的标准,就看他忙了一整天后动手不耐烦地扯领带的瞬间。”竺笛说。

  “那检验一个女人是不是美女的标准呢?”

  一米开外,问话的人是陆霭沉。他旁边站着傅方宇,瞧着蒋飒不怕死地接龙:“就看往她脸上泼一瓶儿卸妆油的瞬间呗。”

  蒋飒丢开化妆包杀了上去。

  剩下两个身高拔群的人被撂在原地,变成往来人群中一对静止的参照物。仿佛是默契使然,这几天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见面,他克制,她缓冲,不急不躁。竺笛拿鞋尖磨了好久的地,也有意低头看了好久,才慢慢仰起脸,远的近的无数双眼睛,那束等待良久的视线最明亮。其实见面第一眼,陆霭沉就从这张一贯素面朝天的脸上辨出了不同,才开口就暴露了情绪上的欣然:“蒋飒给你化的?”

  羞怯感一瞬间灭顶,竺笛无措至极:“不好看噢?”

  多半也是见鬼,今天出发前心血来潮让蒋飒替自己弄了个极简的妆容。基础款眼线,睫毛膏一刷,唇彩还是在蒋飒的强烈要求下才抹上的。说起来也挺怂,这是竺笛长这么大第一次化妆出门,天知道她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  “好看,挺好看的,深得我心。”

  广播里放送出检票信息,夏钊钊招呼着大家到检票口排队。即将沸腾而死的竺笛趁机转身,将红彤彤的脸色在他眼皮子底下瞒过。不断挪动的队伍里陆霭沉就排在她后头,因为拥挤,他的下巴时不时触上她的发顶。前面检到还剩三个人的时候,竺笛突然听见他叫自己,于是偏过头:“嗯?”

  陆霭沉稍稍一低首,窃笑与嗓音同时贴在她的耳畔,几乎每一个字里都浸满了喜不自胜的成分:“‘士为知己者死’的后半句,突然想不起来了,你教一教我。”

  有什么东西疯狂地从耳朵痒到趾尖,竺笛连忙递了车票给工作人员,然后慌不择路地跑进了站……  “哎哎哎!那位乘客!你的票不要了是吧?”

  “不好意思。”陆霭沉带着笑意同工作人员抱歉,“我拿就好。”

  客车载着十余个年轻人结伴而游的愉悦心情,前往远离城市化的千年古镇。

  男女搭配,坐车不累。饶是竺笛逃得再快,等陆霭沉自带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场往她身边一坐的时候,她也是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心态接受了安排。两人又一起默契地做回了安静的年轻人,竺笛翻出耳机听音乐,余光瞥见陆霭沉正在打俄罗斯方块,水平让人有点儿着急。要知道竺笛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手游终结者”,癖好在亲朋好友的手机里留下让人望尘莫及的高分记录。

  “师兄,这个我有点儿厉害,帮你打几关?”她一时技痒,决定随手解救游戏渣。

  “过关之恩,陆某以身相许为报。”

  “……”

  竺笛手感太烫,玩得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轻轻松松连闯数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她这样单纯为打手游而生的人了。她很少自恋,一自恋就过度,一过度就倒霉。这手机蓦地黑屏,在装死了七八秒后,又巴巴亮了起来。被强行退出了游戏界面,只好打开重来一局。那图标其实非常好找,她之所以没有立马点下去,是因为被另一软件吸引了注意力。

  竺笛盯着那枚四四方方的微博客户端,像发现了一块新大陆。

  ……

  “师兄有微博吗?”

  “没有的。”

  ……

  当初在演播室里他怎么回答来着?

  难道私下搜索到的那个名为“陆霭沉”的ID,真的是本尊?不能够啊,那人的微博内容明明全是一百三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式的无病呻吟……  竺笛凌乱了。

  她代表全国妇联,表示不能接受这个宣称喜欢自己的陆霭沉,实为一个明媚忧伤的男子。

  竺笛迅速缩到窗户边,纠结成一团刷锅用的钢丝球。好奇心空前膨胀,车窗外向后倒退的公路风景仿佛也慢了下来。直到咬酸了半边牙龈,她终于冒着人品破产的危险,登上了那个尚未退出账号的微博。

  一瞬间,做坏事的人紧张到想打嗝。假如CIA的特工们素质都像她这样,奥巴马一定会在厕所里哭晕过去。

  车轮滚过减速带发出有节奏的嗡嗡声,恰好覆盖住心脏跳出的狂响。

  陆霭沉和坐在过道对面的傅方宇聊完话,回身时看见竺笛背对着自己缩成一团,出手拍她的肩膀:“干吗呢?”

  谁知竺笛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惊得整个人弹了起来。而她个头高,天灵盖直接撞上了空调出风口。

  “嗷——疼疼疼疼疼……”

  车厢里其他人闻声看过来,竺笛叩首在那儿,抱着仿佛裂开的脑瓜直抽气。虽然她皮糙肉厚的,但这下确实撞狠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倒成了他的不是。陆霭沉将她拉近,拨开她抱头的手自己覆掌上去,竺笛能听出他的紧张:“你慌什么?”

  “嘶……我这下脑浆都撞出来了,你凶的话小心我哭给你看……”

  她疼得五官挤作一团,像被人在脸前放了一只超强吸尘器。陆霭沉替她揉着头顶,隐约摸到一个包,又好笑又来气,想着就那部位戳一指,好叫她哭个五块钱的来看看。最后还是作罢,万一她真的扯着嗓子号起来,他就抓瞎了。

  其实从小到大,跌打损伤对竺笛来说就像家常便饭。甭说她家那个柔情指数天生低档的老爹了,就是同窗男同学们,都觉得她们这种练体育的女生是不需要哄的。

  可哪有女孩子不渴望被爱护呢。

  竺笛被陆霭沉扶着头,此刻他明明就陪在自己身边,竟还是叫人满心惦念。她伸手摸到角落里陆霭沉的手机,捏进掌心,或许那个能给她专属位置与独家爱护的人,她真的遇见了。

  长途车终于停在水乡古镇外围的时候,原是傍晚时分的天空早暗下来,边际处泛出肉眼可见的幽蓝色。以夏钊钊为头目的大部队在临桥附近的馄饨摊补了顿晚饭,还是攻略上推荐的老字号——陆氏小馄饨。

  大家齐齐朝队伍里姓陆的朋友行注目礼,挨个感叹其家大业大。姓陆的朋友十分上道,出手请了这顿小客。摊主自家秘制的卤味十分好吃,吃到最后,恨不得将那一整锅卤豆皮儿端着走。

  一路上打牙配嘴,终于在一条狭长的石皮巷尽头找到了投宿的青年旅社。当初订了两间上下床位的六人间,分好房后大家便各自回屋休息。竺笛就近选了门边的床位,大字形往上一躺,没脱鞋的脚丫伸在床沿外晃荡。

  不知道今天她冒生命危险挖到的情报,能在法语系卖到几个价钱——堪比福彩双色球般难以预料,万万没想到,外语学院考神界一代宗师的微博账号,竟叫作——@小鸡炖蘑菇。

  陆霭沉啊陆霭沉,你取这么强行卖萌的用户名前,有认真考虑过自己那一米八八个高的感受吗?懒得连个头像也不贴,好歹整个皮卡丘也行啊!

  可是也多亏了这个惊人见闻,让自视甚低的竺笛深刻体验了一把啥叫作女神的感觉——脑硬盘里犹记得那组走极简风的等差数列:关注1/粉丝2/微博3。她与陆霭沉关注列表里仅有的@小竹笛面面相觑,轰然间体会到,原来被一个人在一处无人知晓的领域,以“The one and only”姿态标榜对待,是一件如此有安全感的事情。

  陆霭沉在旅舍周围参观了一趟才进屋,看见竺笛躺在那儿摸肚皮,盯着床板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问她:“你不睡上铺吗?”

  竺笛无端端就想撒个娇:“可以不?”

  “可以是可以。”他看一眼二话没说就选择上铺的蒋飒和夏钊钊,“只是自古以来,不都是女生睡上铺的吗?”

  “……”自古你个溜溜球啊,竺笛忍不住横他一眼。自从喜获告白,她在同他的相处中越来越有有恃无恐的趋势:“话说师兄知道‘天王盖地虎’的下一句,该接什么吗?”

  “宝塔镇河妖?”

  “不对。”她在表情中掺入明晃晃的狡黠,“是‘小鸡炖蘑菇’。”

  与他并肩的时候,不曾有过来自身高差上的压迫感。而现在,她这样仰面躺着,他只是随意一站,从她这儿望上去,真是无与伦比的挺拔高大。一时间满心满眼,都是手边人年轻俊朗的轮廓线。他不看别处,光低头看着她的脸,一言不发。

  对陆霭沉来说,与竺笛之间也是头一次用到如此给予人无限遐想的视角。他方寸间就已明白过来,欲掩被揭发的窘态,也承认想看她的脸再红一些。于是动手潇洒流畅地脱掉外衣,诚恳建议:“我觉得应该接,‘不如一起睡’。”

  “……”

  “有带香水吗,可以来一点。”

  香水那种物品只有蒋飒会随身携带,竺笛胡诌着:“我只有六神。”

  他点头:“也行,说不定情绪来得更快。”

  陆霭沉把宽大的外套放下,指尖尚未离开衣料,耳旁立时带过一阵旋风。竺笛一骨碌翻至上铺,身手矫健得像只母猴子。

  “跑什么,咱们盖棉被纯聊天呢。听说你有腹肌?”

  “啊……今夜的风儿有点儿喧嚣……”

  “来来来,师兄给你讲讲东北四大炖的做法。”

  “啊!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啊……”

[2]

  据不实传言,身为女人,最不需要掌握的技术之一就是摄影。

  游山玩水,度假旅行,擅于玩转镜头的人通常都会被镜头无情抛弃——因为在所有构图和谐、光线极佳、色调饱满、无须任何后期修复的合影或抓拍里,都,不,会,有,你。

  一大早,阳光普照下的市井,竺笛看着取景器,对倚在一尊石像边的蒋飒按下快门。拿下相机一看,老了个天爷的,又闭眼了。半小时工夫而已,在这样一个景致宜人的水乡小镇,她已经对眼前这个热衷摆拍艺术的模特,产生了审美与视觉上的双重疲劳。

  石板道上游人往来,步幅轻慢,仰着被朝阳照暖和的脸,拐进两侧装修古朴的商铺。竺笛站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之间,顶着白富美御用摄影师的头衔,哼起了陈小春的《神啊救救我》。

  夏钊钊那群文艺细胞全面复苏的家伙,在一家仿古茶社歇足脚后,终于舍得起身离开,然后全员继续向着这条老街深处进发。

  这一上午,陆霭沉就跟在队伍末尾,听竺笛时不时咔擦咔擦摁动快门,或者将脚下的路踏得咚咚响。江南初冬的阳光如此美好,照得人不想说话,又照得人心痒痒。心驰神往间,就想去牵身边人的手。谁料走在前面的小伙伴们不知为何突然集体回身张望,于是陆霭沉只是在经过一家明信片屋时,伸手改捋了一把招牌幌子下的红穗柳。

  散过一座石拱桥,傅方宇赏景赏到兴头,开始无偿贡献自己那些经过艺术加工的黑历史:“还别说,咱小时候虽然兜里钢镚儿没几个,可咱铁子多。闲着没事儿就爱跟人拍砖干仗,力气多得使不完,从学校门口一路打到我姥爷家,棍子都挥断了。”

  “吹牛皮吧你!”在前方开路的蒋飒蹲地逗狗,头也不回地拆台。

  “怎的,不信咱有这个实力?”傅方宇很受挫,只好卖力对陆霭沉使眼风,请求老乡火速支援。陆霭沉心领神会,展眉间,唬人技能全开:“蒋飒,不要小看方宇。我们那儿的讲究是,‘打能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吵’。”

  傅方宇快因老乡如此严肃忽悠人的模样笑疯。

  蒋飒半信半疑,贴近正环顾四周的夏钊钊咬耳朵:“钊,你说傅方宇不会是地头蛇吧?东北一霸什么的,那我岂不成了黑道大哥的女人……和你说话呢,东张西望什么劲儿!”

  夏钊钊无视埋怨,将脖子抻到最长:“笛子呢?她人哪儿去了?”

  方才那座石拱桥矮矮的阶梯上,竺笛给镇上几个圆滚滚的可爱娃娃拍完照,掉队之后便和路遇的一名背包客聊上了天。对方那只逆天级别的徕卡镜头堪称毒物,竺笛啧啧称赞,又生怕自己手一抖,接下来就不是卖肾那么简单的事儿了……  陆霭沉原路折回来寻人的时候,遥遥看见竺笛和一个陌生男子欢快畅聊,一脸忘乎所以。那背包客笑容灿烂,显然十分享受这刚刚发生的艳遇。这让陆霭沉当下后悔,方才在那老街历经千年的青石板路上,就该当着所有人的面牵了她的手。

  “你站到桥边,我给你拍一张。”

  “不用了吧,不麻烦您。”她那毫无发型可言的中分被轻风吹得拂上脸,拍出来的效果难保不跟车祸现场似的。背包客后退几步,随意一摆便是极其专业的姿势:“没关系,遇见即是缘分,请别拒绝我。姑娘,看镜头吧。对,笑容再大一点,很好,三、二、一……”

  咔擦。

  那日之后又过了很久,在一个被称为将来时的某天,竺笛收到了一份来自地球以南的礼物。

  她和来日最亲爱的人,一同被印刷进一本装帧简致的图集里。背景是二十二岁那年的江南古镇,小桥流水人家,云卷云舒,如诗如画。踩着快门声闯入镜头的人展臂将她揽住,竺笛因此受惊的表情被瞬间定格。而对方留在影像上的,是左手格外俗气的“V”字,和嘴角弧度永远迷人的笑颜。

  相片一旁还随了一行图记,四四方方的黑色小字——对所有人以诚相待/同多数人和睦相处/跟少数人常来常往/只与一个人/亲密无间。

  那天的晚餐,是在临河的一家餐馆里大撮了一顿。

  木头圆桌正好围了一圈,本就人声鼎沸的环境,一群人在上菜之前,一边扯淡一边剥水煮花生。陆霭沉离席了五分钟后,端了一碟鸭掌两碟鸭翅回来,就只放在竺笛面前,说:“鸭掌比鸭翅便宜,不能亏待你。要不要再来个鸭腿?”

  竺笛往嘴里抛进一粒花生米,大嚼特嚼。

  下午那会儿,这家伙在关键时刻从天而降,恶意破坏了她或许会美翻天的珍贵单人照。那位背包客拍完之后要了个联系方式,就施法遁地一般,不见踪迹。身边莫名其妙多出个陆霭沉,搂着她就是不撒手。

  “说,打算怎么赔我?”当时她气得双耳鸣笛喷蒸气,破坏分子一脸正直地答——“肉偿”。

  结果一顿菜肴丰盛的晚饭,竺笛光啃鸭肉就啃了个八成饱……嗝打上来的时候,她颇为杞人忧天,真怕月光一照自己就会变成一只板鸭。

  玄月挂上民宅的飞檐,夜间的水乡古意深深,灯火烁烁。他们离开餐馆,沿着千米长度的廊棚漫步,麦芽糖小贩敲出叮叮咚咚的脆响,无论走出多远,清音犹在耳畔。大红灯笼照映下的游船码头,河面微澜,流光溢彩,花灯随波摇曳的姿态让人不敢忘。

  他们分乘两艘游船,蒋飒那船上大半中年人,兴致极高,跟着船夫高声唱和《纤夫的爱》。她挽着傅方宇缩在一片“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中,画面违和到有些幽默。竺笛他们待的船在河道上慢悠悠地晃,船上有个中性打扮的女驴友,独自一人盘腿在船尾,抱一把吉他,腔调十足。反反复复弹唱一首《想把我唱给你听》,白白美了一船的人。

  迎面的晚风吹进领口,凉得竺笛缩了缩脖子,她摸着双臂唇间念念:“白天还好,这大晚上还真有些冷呢。”

  说得那样轻,身旁的人居然也听见了。陆霭沉弯腰托腮,他的笑明明很软,但又像是沥进了汩汩的河水:“你这样说,是不是想让我抱你啊。”

  “喂——”

  竺笛本来是准备施暴的,奈何对面一排乘客在那里,动起手来有伤大雅,便放过他这臭流氓一回。何况她刚巧有事要问他:“那什么,依师兄看,如果未来还有机会参加比赛的话,小的该把握住吗?”

  这事儿横亘于心,跑出来瞎玩儿也没能忘。院长大人那儿还没有回复,明天就要回学校了,其他人都不想过问,唯独很想知道他的意见。

  “为什么不。”他将两条仿佛从肚脐处就开叉的长腿收放得更加不占空间,以方便在船上来回走动的人,“趁年轻,还能跑动,何不多战一些。”

  那话里行间毫无踟蹰,令竺笛微微吃惊。他只继续说:“还记得Le Papillon里,丽莎问朱利安‘怎样才能成为富人’吗。”

  竺笛恍然大悟,笑着打了个响指:“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陆霭沉点头,然后探出半身,伸手救下河面上一盏触及船身的花灯。看着那捧寄托了人间思量的火光继续向前漂远,汇入蜿蜒的灯河,他小心甩干指缝间的水渍。

  他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练体育的。

  “我吗?我十岁以前在少年游泳队,练过三四年自由泳。后来机缘巧合,被我老爸单位的同事相中,挖进了田径队。”

  “你一定想不到我有多倒霉,刚开始练跨栏成绩非常烂,我都不晓得那教练是看中了我哪点。没半年我就摔断了手,再半年,又把左腿摔骨折了。”

  竺笛指了指受过伤的胳膊和膝盖,虽然如今早已无损无碍,说出口也云淡风轻得很。但那时候,受挫如此,十岁出头的她还是哭到嗓子嘶哑。伤病是选手的天敌,她一度害怕自己小小年纪就变成瘸子。

  “你爸爸一定非常心疼。”他轻轻地说。

  “哪有。”竺笛挥挥手,笑容可掬,“他觉得我太软弱、输不起,只会严肃地跟我说,‘运动员是不相信眼泪的’。”

  等待康复的过程,与病床和拐杖作伴的日子是真难熬。腿伤渐好后,面对栏架就露怯的竺笛又颓丧了相当一段时间。那年恰逢是奥运年,后来竺教练实在受不了女儿那副一蹶不振的衰败模样,请了假,订了票,千里迢迢带她出国去见识残奥会——起程之初,年幼的竺笛坚信这是老爹在变相讽刺自己。

  直到踏进举行田径赛目的主体育场。

  那是女子200米T44级的决赛——T44是肢体残疾中的截肢类别。

  露天体育场的赛道上,来自世界各地的运动员都只有一条完好的腿,另一半,是刀锋般的假肢。赛场里,原本遥遥领先的黑人名将在离终点不足二十米的位置不慎狠摔一跤,一并带倒了旁边有望夺牌的白人选手。被连累的一方从地上爬起,调整好自己腿上的肢架,上前去拥抱与金牌失之交臂的对手。

  竞技体育何等残酷,多少人耗尽青春,然终其职业生涯,都不曾亲吻到那枚含金量最高的奖牌。可它还是教会了爱它的人,即便错失名次,也仍能泪中带笑地,向为其远道而来的见证者们鞠躬致敬。

  他们不同肤色、不同国籍,却目指相同的理想,以缺憾抗衡命运,以不屈完整尊严。

  竺笛就坐在观众席位上,小声地哭了出来。

  竺教练擤着她的鼻涕说,看见吗,败也荣耀,这是从残缺身躯里走出来的最辉煌的美。就是那一刻,竺笛感受到迸发自心尖的力量,引导她从此冲破了内心狭隘的藩篱。

  如同一场情深意重的救赎。

  之后那些不曾懈怠训练的年月日,她再也没有因为失败和伤痛哭泣过。练起跑,练上栏,练攻栏腿,练过栏速度,练爆发力,汗水滴过跑道上的每一处橡胶。教授的指导和自身的天赋,让竺笛拿上了技术第一。

  往事说到这里告一段落,故事主人公仰首,天幕里的星星就坠进了眼睛。她忽然笑得腼腆,说:“或许师兄不会太懂,或许你会笑我。但那个时候,我是真的觉得自己被拯救了。”

  她的专注给了此时船舶上的夜空,他的专注给了她。陆霭沉将视线移到竺笛散在背后的发尾——两年前的雨天,它们随主人在飞速的奔跑中扬过他眼前,扬起了他前进的信念,和真挚的情动。

  他想他是懂得的。

  游船在河道尽头打弯,原路返还。沿河人家屋外挂着的灯笼仿佛成串的红玛瑙,因风起舞。暂停交谈的小段间歇,游船另一端小心挪步过来一个面生的女孩子,附耳对竺笛私语了什么,然后抓着裙摆回到几位探头探脑的友人堆里。

  “怎么了?”

  陆霭沉这样问,竺笛笑而不语地卖了片刻关子,面向那个蠢蠢欲动的方向,她优哉游哉地开口:“那几个女高中偷跟了你一下午,想请你过去坐坐,说是有话要说。”

  陆霭沉只是相应地往那端聚焦一眼便低下了头,疑似莞尔:“不用了,没有我最想听的。”

   “你想听什么?”

  他唇侧的弧度加深再加深,答案写在眼里,浅得竺笛举目便能读懂。

  在他坦诚心扉并期冀她给予回应的这些日子,竺笛经常暗自纠结于和这么不错的人,始终还是相识得晚了一点。因为再过一学期,他就会从学校毕业。而且补习六级的时候就知道,陆霭沉读研的目标是巴黎第四大学,没差错的话,好像是他恩师的母校。

  他将会离开她,横跨大洲,遥隔国界,背负时差,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是有人说,爱情是压制不住的,只需要找一个出口,理智就会服从感情。覆在心头怪难受的,竺笛吸吸鼻子:“师兄明年,就要去法国了吧?”

  陆霭沉没作声,探手将她飘乱了的一绺长发捋回前襟。发端被他轻轻捻在指尖,仿佛牵住了竺笛浑身最纤弱的一段末梢,然后掐算了她的胸臆。

  “听出来了,舍不得我。”他的眼睫微弱地颤了颤,声音沉静得让人没办法抗拒,普天之下,她忽然只想将他占为己有。

  他问她:“见不到我,会想念吗?”

  思潮念来一瞬间,任人微死沉醉。这样万千情思的口吻,令闻者甘愿卸下心房上的全线防备。她不曾拍拖,只有一段刚巧如梦初醒的单恋,也没去设想过,有一天,有他这样一个人,会陪自己走到这里。用他全心的问候,完整她青春里不被注目的遗憾。

  船尾抱吉他的女子拨弄着那六条琴弦,指尖弹动,滑出一段极平稳的音。船只划过拱形的桥洞,她还在清唱那经久不衰的民谣:“谁能够代替你呢/趁年轻尽情地爱吧/最最亲爱的人啊/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会。”

  坦诚爱慕之情的青年,在这个独字的答案中相视。彼此毫无回避,月光之下,他们获得了一份相同的解咒。像是招架不住,陆霭沉将手肘往膝头一支,把脸埋进摊开的双掌中,屏气凝神,兀自平息那突然被吹皱的一腔春水。

  二十三岁,他夜泊水乡,听游船上的旅人弹唱,为心仪的姑娘,心跳如狂。

  竺笛默默吹鼓了两侧的腮帮,以手扇风,拜托颊上的温热降下若干。她觉得她已经被身旁的人带坏了,他不卖乖,反而令她浑身不得劲。她用手臂撞了他一下:“喂……”

  “嗯。”

  “你在想什么啊……”

  竺笛感到一股来自左侧的热源,掺杂着年轻男子才有的清朗气息,在一秒钟之后,完整地围裹了自己。他的臂膀宽大得不可思议,以至于自己被拥在那发烫的胸膛中,竟成了一枚小小的所有物。

  他捂紧怀里发香沁人的身躯,一紧再紧。这是他的红豆,也是他如愿以偿的切切郎心。

  陆霭沉低眉敛目,轮廓分明的脸庞凑在她耳后位置,呼出的热息,融去她最后一克矜持。

  “我在想,夜这么凉,我还是抱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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