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伊莎贝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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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秋之后的这段时日,天公作美,一周的课上下来,至周末竟也依然晴好和煦。傅方宇租下了离学校和实习地点都不远的一处公寓,一大早掳了廉价劳动力蒋飒和夏钊钊去他的新窟大干一场扫除,补习在身的竺笛顺理成章逃过一劫。

  竺笛窝在她和陆霭沉的考研专用位4里做完一份听力,想着陆霭沉现下有事离开,便关掉音频,借他的笔记本电脑刷一会儿微博。

  她打开一条新@,照片里@英姿飒爽蒋校长和@夏大钊同学头戴报纸折的防尘帽,在傅方宇的单身公寓里Cos勤劳勇敢的工人阶级,留下话说让她中午带着陆霭沉过来吃乔迁饭。

  竺笛打了一句“争取明年给你们上报‘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后按下转发。她继续滚动鼠标滚轮,一一浏览落下的新鲜事。赶巧瞥到一条类似于恶搞的微博,大抵就是如何利用截屏下来的电脑桌面替换掉原桌面整人云云。

  竺笛脑筋一转,心内某个爱捣蛋的小恶魔开始蠢蠢欲动……  她扭头观望了一下合着的小门,竖起耳朵确认此时此刻无人走近。再回首时,那张人畜无害的小脸上俨然荡漾出一副不怀好意的猥琐之色,接着兴高采烈地在键盘上按下了Ctrl+Alt+PrtSc……  陆霭沉在图书馆进口处刷过卡,拿着系里法籍外教给的小份资料一路拾级而上。一小段路程里遇上几个小姑娘,大约是同系的小师妹,喜出望外地跟他打招呼。陆霭沉回她们几个招手礼,高兴得几个小姑娘捧着书本几欲原地坐化。

  他推开专用位4的小门,正伏案专心记单词的女生从词海里抬头,模样瞧上去十分倦怠。陆霭沉见她有些疲惫地揉揉眼睛,对自己说听力做好了。

  “好,你歇一会儿。”

  “噢,那我趴一会儿,师兄你自便。”

  “嗯。”

  这一小方天地里,四下静谧,只有身旁男生动作间带出的窸窣动静。

  屏幕前,陆霭沉指骨抵唇,眉头微耸,目光中填进去好些疑惑。

  怎么回事,桌面上的图标集体点不动了。

  不晓得是哪里出了什么毛病,如同卡壳死机一般,无论怎样点击皆纹丝未动。再试似乎也是徒劳,他朝黑白映画中的苏菲·玛索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直接重启。

  佯装假寐的竺笛伏在一旁,嘴角都快咧酸了。

  “竺笛。”

  噢耶——

  “怎么了师兄?”她装作被唤醒,慢悠悠打了一个哈欠。可陆霭沉看上去没任何为难,他万般自然地将笔记本推到她面前:“电脑不大对,你看一下。”

  “……”

  唉,为何跟她想象中的发展似乎不大一致!淡定成这样,真的会让人怀疑他给她的企鹅备注是“蓝翔技工”啊不开玩笑!

  陆霭沉没有弄懂女生为何突然嘴角抽搐,他接起一通来电:“姐,不好意思,我的电脑突然有点儿问题。”

  “没事,能等我一两分钟吗?”

  “嗯,有个厉害的丫头在弄呢。”

  厉、害、的、丫、头——

  始作俑者老脸登时一红,羞愧得无以复加。什么情况,整蛊不成反被夸,她的人品何时如此优越了?

  意识到陆霭沉似乎是有要事在身,竺笛在他的盲区里赶紧将恶作剧后的电脑桌面复原,顺应时势塑造起一个“厉害”的巾帼形象。

  陆霭沉的表姐正在几千公里外的一座写字楼里,与某法国客户临时约谈广告企划中的部分细节。天意弄人,翻译堵在了突发祸患的高架上,而时间金贵的客户身后还有一趟要飞的航班。束手无策之际只能退而求其次,她想到了自己有个法语专业的老弟。

  “小沉啊。”

  方正的视频框里出现一个杏眼明仁的女白领,笑颜耀眼十分耐看。她似乎是从镜头里看见陆霭沉身旁有半张女孩子的脸,机敏地嗅到几分不寻常:“咦,你这个厉害的丫头,不会就是上次被我发现的那个……”

  末尾的字眼消失在陆霭沉插上耳麦接口的举动里,他对视频中的人勾了勾嘴角:“姐,我在图书馆,要稍微控制音量,你那边调高一些。”

  一旁,竺笛已在自我察觉的瞬间,将不小心入镜的自己移出了视频框。

  原来这位就是当初误接了“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rar”的表姐大人。相较之下,自己应该算是荼毒直男的反派角色吧……  他们开始着手干正事,竺笛便退至一旁自主歇息。她抠抠指甲,摸摸头发,用水笔将试卷上“Q”“P”“D”之类的字母一一涂满。

  到底是经受不住诱惑,纵容自己的视线以每秒一厘米的速度,定位到陆霭沉不易叫人忘却的侧脸轮廓线上。英气俊逸的人一旦出现严谨专注的神态,那种感觉对竺笛来说,是致命的。他坐姿一如往常端正,指骨长劲的双手正将摘下的笔帽旋上笔尾,唇侧含笑,正熟练念出一句问候:“Bonjour。”

  金发碧眼的法国客户在视频里向他回礼。

  明明才刚开始,但外语大蠢蛋心头已经开始“噗噗噗”冒出粉色泡泡。

  他戴着耳麦,似乎与身外之物暂别,纯熟有效地在中文和法文之间来回切换。本子上落下一行行快速记下的关键笔记,依然是流畅连贯到叫人垂涎的花式字体。顾及身处环境,陆霭沉有意将音量压至一个不至于强烈打扰到他人的程度。也正因为如此,竺笛甚至觉得,倘若再低哑几度、缓慢几分,那这腔带着动人颤音的法式小舌音,一定是午夜梦回时呢喃在耳畔的催情神器……  这样想着,耳根便阵阵发软,燎原般不要命地燃开,任凭她怎样捂都捂不住。

  也不晓得是她的耳朵更烫,还是看向他的目光更灼。

  世上值得人心生敬佩的事情有很多,竺笛能想到的其中一件,便是天赋异禀的人依旧勤奋。先前大清早在网上遇见,电白师兄轻描淡写地说是在准备练习听力用的新闻。其实竺笛不曾当真见过陆霭沉背地里勤于学业的模样,但她就是有理由相信,这样的人,明明站在目及终点的捷径之上,却仍旧选择一条最远的路。

  时间在流逝中抵达彼岸。

  “哒——”

  行至结束,陆霭沉在本子上搁笔。他拿过运动饮料喝了几口,润泽发干的唇舌。听完表姐的关心和叮嘱,他笑着做结语:“姐,替我跟姐夫问好,再联络。”

  他摘掉戴着不十分舒适的耳麦,及时动手整理方才口译时做的笔记。在好几处画上一个圈,做下批注,那是他认为不够精准、有待改善的部分。作为现场唯一的观众,竺笛趴在自己围起的臂弯上,喃喃发声:“师兄,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厉害。”

  他流利书写的笔尖一顿,轻盈地停歇在一个字母的收尾处,不慌不忙:“那你知不知道,我快被你看化了。”

  “……”果真还是被察觉了啊,竺笛在自己的肌肤上蹭一蹭,直言直语,“崇拜你,欣赏你,就会想要看着你啊。”

  握笔的手劲匆匆一止,这次好像,是真的写不下去了。

  心有微澜,仓皇间似乎错掉一拍,不过这样一句话,竟会叫他紧张。关于赞誉,顺耳的话听过那样多,大都如同过眼云烟,为何只有这一句,让人觉得喜欢。他不是轻易自满的性子,儿时姥姥的诤言始终响于耳畔,她说你要记得,谦和谨慎是勇敢的一部分。

  他记得,他一直记得。

  陆霭沉有颗勇敢的心脏,这是他头一次纵容它沉溺在一个姑娘给的称扬里,却忽然体悟了何为一声轻许,三生绕指柔。

  傅方宇的单人公寓选在学校和实习单位之间的地段,挑了一间位于十一楼的小户型,各类家用电器俱全。正值中午时段,竺笛和陆霭沉走出电梯,在安静得只剩下脚步声的走道里寻找传说中的1105。他们在一扇墨绿色防盗门前停驻,确认数字无误后,竺笛摁下了门铃。

  三道铃响过后,防盗门“啪”一声开启。

  竺笛只觉得眼前“嗖”地一晃,同一时间,蒋飒极贱极贱的浪笑声高潮迭起。那坏心眼的女人举着一条鸡毛掸子从门内窜出来,在竺笛面前手脚并用地肆意挥舞,看上去像一个正在胡乱作法的蹩脚道士。

  “蒋飒……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要废了你……”

  满眼棕色鸡毛晃得人心头一阵恶寒,竺笛自我保护般双臂一挡。

  “哈哈哈哈来啊来啊,你来废我啊!”蒋飒有恃无恐的声音听来无与伦比欠揍,竺笛迈进一步欲与之对决,蒋飒只将鸡毛掸子伸直了往她手臂上扫去。竺笛如触高压电般一阵痉挛,她咬牙切齿道:“有种放下武器,咱们一对一单挑!”

  “可笑!我最没种了!”

  陆霭沉抱胸站在后方,竺笛防守不能又进攻不得的模样看上去格外憋屈。他刚想举步上前介入这起突发事件,竺笛于恐慌中向后踉跄几步,逃命般反身一头撞进了陆霭沉怀里。

  那阵势头袭来,他随之一阵倒退,鼻尖被竺笛的额头磕到。来不及感受那股阵痛,身子倚墙再站稳时,却是蓦地一僵。埋在脖颈处的那颗脑袋正无头苍蝇似的乱拱,隔着衬衫绵薄的料子,背后是沁凉的墙体壁面,胸膛之上,却是女孩子才会有的温软气息。

  遇上阻碍的竺笛撒腿就想往一侧跑,被陆霭沉迅速抬手扶住纤巧的腰身,固定在原地。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触碰,就令他隐约有种离开地表般的失重,在蒋飒“哎哟哎哟”的惊叹下,他亲和地问:“怎么了?”

  竺笛双眼喷火:“我、怕、鸡。”

  他听她粗着嗓子眼,从牙齿间磨出三个字,不免意外失笑:“那是掸子。”

  “那是‘鸡、毛’掸子!”她重重地咬着两个关键字,恨不得直接生啖了蒋飒的肉。这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死穴,学龄前在乡下亲戚家被群鸡围攻、疯狂追“啄”的童年阴影又一次浮现眼前。天不怕,地不怕,遇上流氓打一架的竺笛,这下却不自觉地揪紧陆霭沉胸口的衣料。

  不过这样一个微小动作,竟抓得他一阵心猿意马。

  “行了行了,你个熊孩子!快让笛子他们进来。”终于现身的傅方宇像个没管教好自家孩子的老爹,过来拿走蒋飒手里的鸡毛掸子,对门外的光景不忘调侃,“再搂下去可就要出事儿了啊。”

  傅方宇的话像一味清醒剂,吹得正持相拥姿态的二人前后抽离。惊吓大过矜持,竺笛捂住眼睛,屏气凝神,堪堪从指缝里观察到蒋飒手里已经没有了凶器,才如释重负地对陆霭沉说:“师兄,我对不住你!趋利避害,本能反应,我不是故意吃你豆腐的!”

  他一时收拾不好眼里流露出的柔然,看着一秒前刚退出自己怀抱的女生,搁在空中的手指无意识摩挲,上面似乎还留存着竺笛腰际紧致纤巧的触感。陆霭沉把双手插进裤袋里,一语了事:“嗯,师兄相信你的为人。”

  “……”

  屋内蒋飒跟着嘴角一抽,痛心疾首地想:我说你们俩有没有搞错啊,要抱就抱呗,互相抢对方的台词干什么?

  可供七八个人落座的小圆桌支在客厅空旷的一角,傅方宇还叫了两三个同班好友。蒋飒长袖善舞,陪几个君子远庖厨的大男生聚在客厅里,东拉西扯侃大山。

  竺笛暂时拒绝同蒋飒这个败类和解,闪进厨房帮忙煮饭。夏钊钊正给鲤鱼翻身,锅里酱香四溢,竺笛忍不住摸摸厨娘萌萌的齐头帘:“你那眼镜叔真有福气,以后能娶到我家贤惠的夏才女。”

  夏钊钊视马屁如粪土,打发竺笛去洗菜。

  “亲娘哎,所以今天这顿饭的主题是‘百菇宴’?”竺笛看着数袋菌菇咂舌,夏钊钊很利索地解释:“还不是为了咱们的非编作业。剧本里头为你陆师兄量身定做了个配角,这不趁机迎合他的口味献献殷勤,好让他吃我们嘴软,答应替我们出镜嘛。”

  竺笛囧,她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居然是配角?”

  “嗯,传闻里比炮灰重要一个档次的男二。”

  “……”

  夏钊钊一边找盘子,一边把人物设定交代了,末了她说:“现在‘万事俱备,只欠霭沉’,所以组织上决定派出一名精英队员去抱大腿。”

  竺笛很快从夏钊钊的眼睛里读懂暗示:“我反对!为什么不是你或蒋飒?”

  反对无效,夏钊钊有理有据:“我们不行,我们俩万一卖萌不成蚀把米,容易演变成一枝红杏出墙来。你不一样,你孑然一身,就算情急之下把他给办了,大不了就是个以身相许的三好结局,对不对?往后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妙哉妙哉,对不对?”

  竺笛汗流直下三千尺:“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正当夏钊钊苦口婆心地对竺笛进行洗脑式说服,无所事事的陆霭沉晃进厨房,问需不需要帮忙。夏钊钊见状迅速将鲤鱼盛盘,摆明了要让竺笛一个人拿下这条大腿,离开前她和她最后咬耳朵:“记住,卖萌发嗲求出镜,软软的,很贴心。”

  “……”

  厨房一时间只剩下到哪儿都是活雷锋的东北人和洗蘑菇的小姑娘。形势很严峻,竺笛很狂躁,对一个身高一米七八的女巨人来说,软萌不是你想卖,想卖就能卖。可站在旁边陪她料理的陆霭沉又毫不知情,清水从水龙头下汨汨而出,缓缓蓄了半池子,一朵朵轻盈圆润的香菇漂浮其中,被他一一捡进手里。

  ……

  “师兄啊……”

  “嗯?”

  “你会唱小星星吗……”

  “不会啊。”

  “那我教你好了!”

  “……”

  暗中盯梢的夏钊钊挫败捂眼,她已经有了杀进去拿平底锅将这头二货拍成灰太狼的冲动。

  ……

  一闪一闪亮晶晶 我们要拍微电影

  跪求师兄答个应 否则分分钟哭晕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师兄出镜情

  陆霭沉说不会实属玩笑,结果反而正中竺笛下怀,懵懵然听了首机智的打油歌。夏钊钊在外面从捂眼睛变成了捂肚子,五百年没亮嗓的竺笛则在偷瞄陆霭沉的表情,追问:“怎么样,一句话,中不中?”

  陆霭沉还没从她罕见的傻样中缓回神,抬起手背揉了揉鼻翼,笑得很开:“中。”

  “耶!”

  “所以,我需要出演什么?”

  “就演你自己。”

  “还有呢?”

  “还有啊,我想想——”竺笛转着眼珠子,“大致就是,你喜欢一个女生,但你没有得到她。”

  被水浸过的菌类都显滑腻,一不留神,圆巧的香菇就从陆霭沉手中重新掉进了水池。他将它捞回手里,细细沥干后放进篓子,然后拾过抹布擦干双手,整个过程未发一言。等到竺笛以为这是一场变相的拒绝时,他倒是笑了,侧过脸来望着她:“人生如戏,但愿我不如戏。”

  竺笛体悟出他话里的意思,手指拨着水龙头处落下的清水,内心没来由地小鹿乱跳。

  “哪会啊,师兄这么畅销。”

  “噢,万一一戏成谶……”

  “噢哟哟,开什么玩笑。”竺笛拿湿漉漉的手指隔空朝他弹了一下,仗义得只差拍胸脯了,“别怕!我给你打包票!”

  她颧骨下方也因此溅上了一滴水,陆霭沉以为自己需要犹豫,却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用弯曲的指关节替她抹掉那滴似泪的水珠。他目光沉沉,蓄满隐隐的私情。

  “好,你要记得,还我一个公道。”

[2]

  承蒙混迹校电视台与部长师姐结下了革命友情,竺笛不过一提,部长师姐当真从电视台内给她借到两架专业摄像机和收声话筒。使得她们组在微电影作业拍摄上甩开各类DV单反卡片机,于硬件设施上拔得头筹。

  身兼编剧与导演的夏钊钊对此倍感满意,但竺笛客套地表示自己对她才是五体投地。

  除却绝对男神陆霭沉的鼎力加盟外,男主角人选居然定到了她们宿舍四号床妹子的男朋友头上。一夜之间,出任全剧唯一女角的蒋飒成了整个301舍的众矢之的。

  竺笛私下琢磨,倘若傅方宇和夏钊钊家的眼镜叔也能友情客串一二,那这次作业简直可被列为神作。是的,一个头脑发热,竺笛就将史上第一磨人精陆霭沉视为她旗下的头牌艺人……  上午一场戏选在图书馆,受夏钊钊所托,从宿舍过来的竺笛得顺路去趟学校信件收发室,替她瞅瞅有没有眼镜叔寄来的明信片。

  信件收发室在一栋极为偏僻的楼里,夏钊钊那样有书信情怀的人是此处的常客,竺笛倒是没来过几次。她在自个儿班级的小铁皮箱里寻不见寄给夏钊钊的明信片,便凑到一旁的小方桌上,从杂乱堆放的大批信件中大海捞针。

  一张轻若鸿羽的信笺,贴上足够的邮资,便从天南海北的远方携着问候递至你眼前。光这样想着,便也觉得这其中情谊匪浅。她一张张查阅,未曾见到夏钊钊的名字,却在恍惚间恰巧看到了陆霭沉的名字。

  竺笛把本已放回信海里的那张明信片重新拾起来,邮票来自台湾,收件人陆霭沉。邮戳上的时间都是半个月前的了,想必那家伙压根也不会上这里来。

  她双眼下意识一掠,而后无奈地挑挑眉毛。熟练掌握一门外语的人就是又转又酷炫,写个明信片可以通篇皆为法文,对她这样的路人甲来说,问候内容俨然像是加了一道难以破解的神秘密码。唯有那名字和齐整秀气的字迹,暗示着竺笛这该是个女生。

  蓝簌吗?

  她不自觉地撇了撇嘴。

  待竺笛磨磨蹭蹭来到图书馆的时候,她们宿舍亮粉色头发的四号床妹子,正在替身为男一号的男朋友整理妆容和仪表。玩笑般警告对方不准朝陆霭沉放电抛媚眼,却听见男友自我质疑道:“我真的是男主角吗?为什么我老觉得他虐杀我于无形?”

  无辜躺枪的人抿嘴一笑,伸出细长的手指抵了抵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眼前用作道具的笔记本电脑上正开着一个Word,他一丝不苟地浏览着剧本上属于自己的台词,时任夏导的大钊同志在一旁非常认真负责地与他讲戏。

  直至夏导撤退,场记兄台准备拍板子的前一刻,竺笛才终于抓得时机,手疾眼快地将明信片递到陆霭沉的电脑键盘上,迅速抽身:“没找到夏钊钊的反而找到师兄你的了哈哈哈快说谢谢。”

  离拍摄位置隔了两三张长桌的一角,打扮得犹如春姑娘的女主角蒋飒正在化妆。竺笛晃到她身边拣了个位置坐下,在拼命拒绝掉对方非要替自己化个妩媚夸张的烟熏妆后,她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登上企鹅。

   Charles 10:03:16

   谢谢

  竺笛抬眸遥望一眼道谢者,他入戏速度还挺快,神态是专注的,可一手的手腕搭在电脑边沿,指尖在感应触板上细细滑动,没人发觉他真的在分神聊天。

   Flute 10:05:00

   女朋友?

   Charles 10:05:14

   女同学

   Flute 10:05:38

   真有心

   Charles 10:05:53

   应该给全系 都寄了

   Flute 10:06:03

   ……

   Flute 10:06:20

   好像是师兄说的,赢过我的那位师姐?

   Charles 10:06:32

   你误会了

   Flute 10:06:40

   什么?

   Charles 10:06:57

   我是说她拿了第一 不代表她 赢过了你

   Flute 10:07:09

   呃,这有区别?

   Charles 10:07:17

   有 地位要稳

  什么叫作飞来横祸?

  就是蒋飒拿眼线笔的手突遭一颗脑袋的撞击,哗一下在眼角处拉出一道三厘米长的浓黑线条。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双眼瞪圆,惊乍声起:“竺笛!我要杀了你!”

  远处受到外因干扰的夏钊钊怒不可遏,转身用卷成筒子的剧本朝蒋飒点了一下,以寻常绝不可见的威武霸气震慑得后者举双手投降。心有不甘的女主角顶着半边失败的丑陋妆容,伸手掐上竺笛纤长的脖子,撒气般前后摇晃。

  本就咯咯咯笑到上气不接下气,再被蒋飒一折磨,竺笛慢慢缺氧到头晕目眩。

  哎哟,敢情在陆霭沉心里,她已经成了宇宙超级无敌霹雳跨栏王一般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了吗?

  “地位要稳”四个字,听起来怎么就这么让人心花怒放呢。

   Flute 10:09:06

   直觉告诉我,这又是一朵拜倒在师兄石榴裤下的娇花   Charles 10:09:22

   你想让我 怎么回答

   Flute 10:09:40

   如实回答

   Charles 10:10:01

   你们比赛里 交手过几场

   Charles 10:10:13

   有什么 特别印象吗

  竺笛咬住嘴唇,眼珠子间或一转。其实每场比赛的赛程速度很快,从进入赛道至比赛完结拢共不过分钟而已。运动员之间很少扯淡唠嗑,她也不大会特意去打量或关注竞争对手如何如何。所以这位蓝簌师姐是何许人也,一时间还真回忆不起分毫。

  于是她只好委婉地进行了一次“说了等于没说”。

   Flute 10:11:02

   一个……跑步……挺快……的……女子……吧……   Charles 10:11:16

   做自己

   Flute 10:11:24

   Flute 10:11:35

   没什么印象[羞愧]

   Charles 10:11:52

   嘘

   Charles 10:12:11

   其实我也 不大有印象[羞愧]

   Flute 10:12:20

   ……

   Flute 10:12:33

   师兄,你坏[羞愧]

   Charles 10:12:45

   好的 我坏[羞愧]

   Flute 10:12:56

   快住手

   Flute 10:13:10

   你再发这表情世界就要灭亡了

   Charles 10:13:24

   我只是想 跟上潮流

   Flute 10:13:31

   ……

   Charles 10:13:48

   不要 嘲笑我

   Flute 10:13:57

   对不起已笑死

   Charles 10:14:19

   我昨天 还发现一个 有趣的东西

   Flute 10:14:33

   什么呢?

   Charles 10:14:48

   你等等

   Charles 10:15:00

   会吓你一跳

   Flute 10:15:13

   好的……

  竺笛多少被他正儿八经的语气影响到,挪挪臀部,正襟危坐。从植物大战僵尸一路猜到美图秀秀,同时异常敬业地做好了分分钟魂飞魄散的思想准备。然而,她到底是低估了陆霭沉万丈光芒的真身下,那位叫作“电白师兄”的蠢萌指数……  总而言之,热血青年竺笛在下一个瞬间,突然对整个社会失去了信心。

   Charles 10:16:40

   [羞愧]

   Charles 10:16:56

   給伱岕紹①下

   Charles 10:16:13

   這昰莪葃兲 揅究輸魞琺時旳 噺酦現

   Charles 10:17:17

   ④囨④ 佷囿趣

   Flute 10:17:31

   [再见]

  那些格外惊悚的火星文令竺笛刹那间心力交瘁,油然而生一股秋风瑟瑟的萧条感。想起从前学年论文指导课上,老师在提及毕业论文选题时,拎了一位毕业多时的师兄做了反面教材。作为新闻传媒专业的学生,洋洋洒洒写了万字题为《浅析中国古代帝王的后宫生活》的论文交差,这显然是在挑衅答辩组老师的半生修为。所以竺笛琢磨,要想战胜前人,她的毕业论文果断可以从陆霭沉这个妖孽入手,题目都想好了,就叫《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师兄?》

  越想越战栗,她心神不宁地去抓蒋飒的衣袖,语气里多少有点儿悲伤欲绝的味道:“蒋飒,出大事儿了。我觉得陆霭沉,有点儿神经病了。”

  “啧——”唯恐再遭殃及,蒋飒抖开她的爪子,语重心长地指正,“你不要这样,答应我,你不能因为自己是神经病,就觉得别人也是神经病。”

  “你想决裂?”

  蒋飒屁股一挪,远离竺笛一尺。边对镜贴花黄,边发表正义演说:“我堂堂男神岂是尔等刁民可以亵渎的?学霸你都敢黑,你就不怕考试永远59分吗?”

  竺笛摆手笑笑,慈悲为怀,不忍心提醒蒋飒,当初在必胜客里一句话将电白师兄钉在邋遢猥琐男这根耻辱柱上的人是谁。放在大腿上的手机嗡嗡振动,她低头一瞥。

  屏幕上闪烁的那个名字突然陌生得紧,仿佛从她的生活中剥离已久,不喜不悲到令竺笛自己都想摊手诧异。

  如同几日前,忙于修改剧本的夏钊钊从故事构架中抬头,恍然说:“亲爱的,我发现你最近好像都不想着联络周懿了。”

  自我不曾意识到的某些行为习惯的变更,有时总要由旁人来提醒发觉。

  “Hello——”

  “竺笛,我在想,你是不是把兄弟我拉进黑名单了?”

  “哪能啊?我连电话诈骗的都不忍心拖进黑名单。”

  那头周懿一番皮笑肉不笑,故意打趣她:“所以呢,忙着谈恋爱?”

  头颅完成一次扬起的过程,视觉神经倍受思维差遣,促使竺笛将一份注目,方寸不差地掷向前方的那丛身影。那个刚发完火星文的人正在一本正经解袖扣,然后又有条不紊地将袖管往上翻了两道。其实他戴上眼镜的模样十分契合她心意,给本就气宇不凡的外表平添几分和善与亲切。

  “竺笛?”

  “噢!忙……忙呢!忙着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周懿啧啧道,显然没把她的话当真。想说没察觉改变是不可能的,和从前那个再烦再忙也会联络自己的竺笛一比,实在相形见绌。讲成物是人非又太严重,但又斟酌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那一时的不是滋味。

  迟迟等不到周懿接话,自己原本极度擅长的挽救冷场技能竟会熄火,三心二意下,竺笛只好扯些家长里短:“对了,前几天收到你的确切短信,我就去把房间订好了。还有,你最好记得拖个行李箱来,不然我跟你说过的那些干果你带不走。”

  “噢,是嘛,你还挺行动派的。”

  “废话,你第一天认识我?正版靠谱青年一枚,坑什么也不带坑朋友。”

  “那是,你一直最够意思了。”对这样的自吹自擂周懿不讽笑,他想了又想,声音不自觉降低了一个八度,“竺笛,那个,其实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有——”

  “竺技术宅!命你十分钟之内修好你家艺人的道具!”

  夏钊钊气急败坏的指示在头顶响起,竺笛这才发现拍摄进程已被喊卡,大家都下了戏在原地待命。这么一打岔,于是周懿的话没能完整入脑,竺笛朝陆霭沉那边看去,那个计算机九级伤残的家伙正对着黑屏后无法重启的笔记本电脑束手无策。

  哈,小样儿!让你发火星文!

  周懿隐约听到一阵咯咯笑声,他默默蹙眉:“竺笛,你有在听吗?竺笛?”

  “噢!我在,不过周懿啊,我现在这里有点儿事情要干,挺急的,要么我晚些时候再打给你。”

  被毁容的蒋飒总算重新搞定了眼妆,举镜子左右比对的间隙,她抽空瞅了眼朝陆霭沉走去的那抹背影。

  “钊钊,你知道笛子刚刚挂的是谁的电话吗?”

  当导演当掉半条命的夏钊钊坐在一边翻剧本:“周懿啊,怎么了?”

  “嗬嗬嗬,告诉我,你心里想的和我一样对不对?”

  蒋飒睨出一个娇俏的飞眼,夏钊钊不加理会。她拿起笔,大刀阔斧地下手划掉一段先前认为十分重要,现下再看又觉无用的台词:“亲爱的,其实当有天早上起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已经不是拿起手机看有没有他发的短信的时候,她就不需要他了。”

   [3]

  几日的磨合使得拍摄渐入佳境,NG和笑场次数也显著减少。蒋飒的状态已经从最初要将傅方宇的照片时刻带在身边以示忠贞,进化到现在这样可以忘情忘性地给陆霭沉讲各种笑点诡谲的荤段子。

  而鉴于后期制作会有的痛苦折磨,心地善良的夏钊钊几乎没扔什么前期工作到竺笛头上。但义气如她,还是会主动请缨到片场搭把手,拍拍场记板、扛扛收声话筒、做做三无绿叶什么的。

  今天的片场选在校内一处小园子,石板小路蜿蜿蜒蜒,在绿植茂密的环境里有种曲径通幽的味道。整组人耗在这块地方一上午,近期内分泌失调的夏导拼命忍住朝蒋飒那个捣蛋分子扔剧本的冲动,退到一旁和摄像兄弟讨论取景。

  入眼皆绿的四下,白衣黑裤的陆霭沉简洁却惹眼,因为气质斐然,总能轻而易举地区别于其他人。他坐在横椅上专心读剧本,竺笛悄悄拉近单反的镜头,想趁他不注意进行神不知鬼不觉的**,却在摁下快门的瞬间被忘记关却的闪光灯出卖。一道极为闪亮的白色灯光扑在陆霭沉身上,他感应似的朝那方向看去,竺笛连忙事不关己地开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陆霭沉不露痕迹地笑一笑,低头继续看剧本。

  “钊钊,要么这边都交给你了,我去报社那边取景,到时候电话联络。”

  竺笛将相机包斜挎到身上,这样商量着。夏钊钊鼓起腮帮子向上呼气,吹得她的齐头帘一阵飞扬:“嗯,记得问傅方宇要他公寓的钥匙,蒋飒和他商量好了,这边收工后,余下部分室内的场景过去那里拍。”

  竺笛记下这桩事,正欲拉开长腿离去,远远坐着的陆霭沉开口叫了她的名字。她几大步跑至他跟前,以为是需要帮忙便问怎么了。他只是递过手里的剧本让她拿着,稍稍起身,继而又屈膝蹲了下去。

  竺笛还没来得及推却,陆霭沉捞起她松散在水泥地上的两条鞋带,灵活快速地在球鞋上系好一个最寻常的结。似乎并不急着站起来,高大的男生还蹲在她跟前,两条长而结实的手臂伸展开来,搭在弯曲的膝盖上,日光将他的五官描上一层懒洋洋的金色:“好了。”

  “多谢师兄……”

  “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为了在此次非编作业中取胜,整组人几乎是动用了一切能有效利用的资源。

  竺笛换乘了两趟公车,来到暑假实习过两个月的报社取景。先前已和带自己的记者老师打好招呼,再加上有傅方宇这枚金字招牌的鼎力配合,整个取景过程没有遇上太大的难度。

  竺笛效率极高地采录完毕,稍作休息,趁难得的机会和记者老师拉起了家长里短。后来讲得饿了,便坐到傅方宇的位置边,吃他友情提供的一盒三文鱼寿司。用的米黏性十足,肉质新鲜色泽橙红,蘸上芥末吃得竺笛鼻头通红,眼泪汪汪。

  “好吃到没朋友,快告诉我哪里买的。”

  傅方宇正在码稿件,某个用词拿捏不准,斟酌间好笑地看了看正在擦眼泪的竺笛:“鼓楼附近新开的一家日料,不过那头最近正大规模施工呢,公车都改道了,从这儿走过去的话得有点儿路。”

  “噢。”

  “喏,钥匙给你。用完了直接给蒋飒,这把归她了。”傅方宇说话间摸出自己的一串钥匙,从上头取下一把抛给竺笛,“麻溜儿地回去,路上小心点儿。”

  竺笛“哎”了一声,收拾好随身用品,揣着公寓钥匙和傅方宇道了别。

  气象万千,在高速运转的繁忙都市上空悄然变更。

  原本清丽高远的苍穹,在车流涌动与行人错肩的时间轨迹里渐渐归隐,不消片刻,庞大至无法计算的厚重黑云鬼魅般压境,以骇人气势将领地占据。

  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气层在充足的酝酿之后,干燥的大地上迎接到第一滴来自万里高空的雨,紧接着,预料之外的大暴雨急速洗刷了这座城市。

  小园子内的众人在遭殃前一刻扛着仪器躲进了附近的教学楼,现在一个个就地坐在楼前的台阶上,一同默契地看着眼前落雨将近一节课的湿朦世界。雨势过大,离了一米多远还是被打湿了衣衫和裤腿,夏钊钊忧愁地擦着刘海,一旁盲目乐观的蒋飒正在和其余人插科打诨。

  这个其余人里不包括陆霭沉。

  正常情况下,某人应该回来了才对,就算是遇上大雨,搭乘的士回校亦是挺快的。他一连拨了三次,兴许是信号问题,竺笛的电话一直处于暂时无法接通的状态,再拨过去却又成了正在通话中。他以为自己并不急躁,只是隐隐收紧的五指暴露了他分明不安的情绪。走之前还交代过的注意安全,生活却总是会横生枝节,时不时便要向它缴纳一份看似无可厚非的担心。

  他的听觉神经已被户外骤雨击地的汹汹之势麻痹,看不穿的雨幕下,哪里都看不见他最需要的那个影子。直到一侧的夏钊钊摇了摇他的手肘,示意他的手机在响,愣怔已久的陆霭沉眼底浮光一掠,这个世界该有的声色才重新归至他的感官。

  鼓楼商业圈周围的街区大兴土木已有半月,除了一批建筑物需要拆除重盖,地下管道的线路工程亦正巧碰上大规模施工。前前后后封锁了好几条街道,禁止各类车辆通行。陆霭沉在交通顺畅的一处十字路口下了的士,徒步向不再能供车辆行进的街道走去。人行道边围起了一人半高的铁护栏,护栏另一侧便是被开掘挖坑后尚未恢复的马路。

  碰上这样的大暴雨还未带雨具,困在连的士也无法驶进的地段,只能归咎于人算不如天算了。陆霭沉拿着两把红色大伞在骤雨里步履急急,大约走了七八百米远,终于在一家亏本大削价的皮具店门口发现了一个避雨的人。

  明显淋过雨的竺笛坐在店家借给她的一把儿童塑料凳上,躬身曲腿,抱臂缩成低矮的一团,和她自身高挑矫健的气质形成一种异常诙谐的对比,仿佛一颗红豆立在一粒芝麻上。她在一个适时的回头里看见了朝她走来的陆霭沉,垂落的雨帘内,她扬起一个真切笑容。

  “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这里边来?”他走近她身旁站定,将雨伞遮过她潮湿的发顶,一句话不足以表达他的满腔困惑。

  竺笛抹了一把脸,献宝似的把怀里的东西递到他眼皮底下。担心被鄙视,所以回答得也小心翼翼:“也没什么,就是吃到一份蛮好吃的三文鱼寿司,觉得师兄应该会喜欢吧,就想让你也尝尝看。”

  她的脸颊被红伞映出淡薄的绯色,原本细绒绒的胎发此时湿漉漉地贴在额际,目光里头饱含一种真挚朴实的耿直。其实来时路上也曾猜过原因,女孩子似乎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心血来潮,叫人捉摸不透。

  只是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她的初衷。

  “你这算是,待我好吗?”

  他仿佛随口一问。

  “是吧。”

  她答得挺干脆,直截了当到没有经过任何考虑。那叹词的尾音像是有脾性,不讲理般钻进陆霭沉来不及防备的左心口,在仅能容下一人的心室里,激荡出更为深邃邈远的回音。

  跋涉出被困区域后,按原计划他们没有打车回校,而是直接去了傅方宇的公寓。这一场暴雨不仅下得人措手不及,还憋得人险些尿裤子,现下终于坐进了卫生间,竺笛只想舒舒坦坦吁一口气。

  她打算与这叵测世界握手言和,可惜它还是一个又险恶又耍贱的小人。

  托竺笛的福,五分钟以后,陆霭沉站在小区内设的24小时便利店内,对着几大排卫生棉陷入了罕见的沉默。这股沉默并非来源于无从挑选,而是他突然微妙地意识到,他们二人从相识到现在的一系列日子,差不多可以命名成“那些和卫生棉有关的不得不说的故事”……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选择性障碍,竺笛知会过他自己需要的牌子和类型。他弯腰从下排架子上取了几包目标,仔细检查过包装和日期后放进篮子。没控制好起身幅度,脑袋上抬时不慎碰到了什么物件,定睛一看,是一条挂在货架上用作展示的超长卫生棉。

  他目光一惊,不禁陷入了沉思……

  身旁一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男士看这位年轻人一手钩篮子,一手摸下巴,面朝一条质地雪白的卫生棉发呆,友善地询问:“小兄弟,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陆霭沉偏头给了对方一个类似致谢的眼神,而后扯了扯嘴角:“没有,我只是在想,把一条410MM长的棉条搁在身上,大概是什么感觉。”

  男士俯身拿了几包,抬手拍拍陆霭沉的肩膀,离开之前调皮地建议:“Have a try。”

  当被“姨妈”突然造访的竺笛终于从坐到小腿发麻的卫生间里出关的时候,她的内心其实是满足中带有一丝丝羞涩的。本该好生感激涕零于陆霭沉的周到有心,因为他居然还为她买了一条一次性内裤。

  但她竺笛真的需要穿XL号的小内内吗?

  真的需要吗?

  恩人的解释是宜大不宜小,但拆完包装与那条阿婆式大裤衩初次见面的一瞬,竺笛只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现在将它穿在身上,若不是有外裤护体,这腰际空荡荡得恐怕连路都要走不好了。

  今日必是犯了皇历上的全部忌讳,才会如此倒霉。

  阴雨天光线暗淡,客厅里亮了两盏壁灯,陆霭沉正坐在布艺沙发上吃那份三文鱼寿司。他吃东西是一贯的细嚼慢咽,偏执地看着握在指尖的小米团,安心沉浸在唯有他自己明白的次元里。

  竺笛悄无声息地走近,才看清他唇边还持有一抹浅显却意味深长的笑意。

  “好吃吗?”

  女声清亮澄澈,出神已久的陆霭沉才发现她已近至身旁。

  “嗯。”

  孤字的应答好像不足以表达喜欢,他又赞同地点了点头。剩余的小米团被送进口腔,他食不露齿地咀嚼着,倚在柔软的靠垫上,然后伸手在一侧的沙发面上轻轻拍了拍。

  竺笛当然明白这是请她入座的意思,但碍于自己现在多有不便,万一不小心弄脏人家的沙发就太尴尬了。她只站在那里,笑一笑没有动。

  陆霭沉仿佛读懂了她那点儿浅薄的小心思,忽然坏笑,宽大的手掌转而拍了拍自己的膝头。

  一时半会儿,叫人迷惑的情愫在近如咫尺的距离间无所遁形。

  一次不要紧,两次也不稀奇,他却仿佛能次次正中她的七寸。竺笛须臾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一撮念头犹如彗星般急速过心,留下耐人寻味的袅袅余情。

  见她不动,陆霭沉不依不饶地笑问:“师妹这是不想坐呢,还是不敢坐呢?”

  她的心像是被置在了一屉蒸笼上,烫得人想要大力哈气。心里的异常转瞬波及至四肢百骸,竺笛只觉得十指脱力,怎么蜷都蜷不紧。半晌才记起来要回击,听上去却更像试探:“师兄这腿上,都坐过谁啊?”

  “没有谁。”陆霭沉步步为营,目光不容避讳,语气里掺了七分诱哄,“要不要,做第一个?”

  沿途幕幕情景,句句谈言,甚至是多日前与其拥搂时被匆匆忽略的记忆点,立谈之间漫天遍野重现。那是一个意外状况下造就的举止,当下想来,却是不同样了。

  她避开身外万物的窥探,躲进自己昏暗深幽的内心,去悄悄参透往日里他对她流露出的,种种友情以上的不拘小节。

  于是那恋人未满四个字,该如何去采撷?

  门边几道铃响介入这段走向越来越奇怪的对话,是夏钊钊他们来了。

  竺笛脑袋一晃,恍然醒悟。前一刻飘飘然的感觉似梦非梦,却真实有效地在她心底拓下一片斑驳。她顺手扯过一只靠垫,在转去应门前朝未有防范的陆霭沉一丢,以此匀和未作答复的场面。

  “师兄,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喜欢捉弄人呢?”

  陆霭沉抓过靠垫置在腹上抱住,把玩边角上的道道流苏。门口处传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搭话,他将脑袋向后一挨,仰面的姿势令颈部抻直,突出一块喉结的轮廓。

  灯光在那副明仁里碎成两汪光晕,他对着天花板呢喃,是近乎附于人耳畔的细语温言:“嗯,我怎么就这么喜欢,捉弄你呢。”

[4]

  拍摄进度犹如一条不断进食的贪吃蛇,在原定计划的框架内,吞并掉一部分一部分的演出内容,拖着不断丰硕的成果钻进后期制作的洞穴里。

  在小圈子里,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后期是会呼吸的痛,它活在每处关键帧当中,镜头剪辑会痛,合成制作会痛,电脑老死机最痛……”

  这个夜晚注定难挨。

  饱受摧残的女巨人狠狠揪住头发,手背青筋凸显,强迫自己在一小时内遭遇的第五次灭绝人性的死机中冷静下来。竺笛现在身负的怨怼值,已经达到了报复社会的最低水准线,足够助她一不留神就登上明日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头条。

  深谙好歹的夏钊钊走到她身后彰显人性光辉,使出毕生绝学为竺笛服务了一套夏氏按摩疗法,顺便和她讨论讨论某些地方需要怎样处理、衔接。偏偏有个特长栏处写着“专注给您添堵二十年”的蒋飒,才不到七点便坐在桌前昏昏欲睡。又不甘寂寞地没话找话,频频找竺笛过招,却让后者在满心郁结中越挫越勇。

  “唉,困得要死却不愿意上床睡觉的人上辈子是贱人吗?”

  “呵呵,Too young,这辈子也是。”

  “可是我好饿,都饿得胃抽筋了……”

  “一臂之外放着食物但就是饿到胃抽筋也不去吃的人是凭什么活到现在的?”

  “我减肥嘛。”

  “你的人生格言不是‘以不瘦应万瘦’?”

  “唉,笛子。”

  “放。”

  “我觉得你给的那首日文歌我没法唱,我发的音很可能会被大家认为是某个原始部落的方言。”

  “之前是谁死活要包办片尾翻唱的?谁说五十音图倒背如流的?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我……”

  “事到如今,你只管按着那罗马音唱,好赖大家都是文盲,听得懂听不懂也就那样!”

  “也对!哈哈哈,老娘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你比我聪明!”

  竺笛冷笑一声,头也没回:“因为你蠢。”

  蒋飒在这样无懈可击的回击中一时寻不到突破口,眼睛眨着眨着人都清醒了。身为万年围观党的夏钊钊咯咯咯直乐,抓起变身迫击炮的竺笛的右手,高举半空,判其获胜。

  只是人活一世,必须明白“遭遇”二字在很多时候都遵循能量守恒定律。你可以在上一秒酣畅淋漓地虐完别人,于是下一个秒针拖过的间隙,就有人粉墨登场地来挫伤你。

  竺笛抽过正在充电的手机,到底是怎样的好运气,才会让她开学至今连续接到来自此人的第三次主动来电。曾经梦寐以求的事,实现之后却只剩一抹别无他念的空白感。她盯着来电人的名字,右眼皮突突一跳,竺笛大致预感到,自己的好运气快要用光了。

  “这么久才接,吃晚饭了吗?”

  夏钊钊揉捏的力道没控制好,俩拇指摁得她后颈发痛,竺笛“嘶”了一声,才回答:“吃完没多久,正在剪片子,快被这破电脑气哭了。”

  周懿笑她没个正经,开门就抱怨说:“那天你说再找我,结果我等了这两三天你也没打来。”

  竺笛一拍脑门,忙不迭道歉,虽然不应该,但她这次的确转眼就把这茬给忘了。

  “所以啊,你不找我,我只好又打来找你了。”

  这口吻确实蕴含着一种有事相告的成分,竺笛自觉敛去满嘴跑火车的态度。那头却送过来一段程度刚好的沉默,他不甚尴尬的笑声尽显久违。

  “有个……同学,临时约我去邻市,不好推掉。”

  “……”

  不需要铺垫出一个多有准备的意外、多天大的原由、多委婉的告知。它仅仅如一句变相的主观决定,在竺笛褪去表情的脸上,贴上第七张重蹈覆辙的字条。

  约定不曾守过,伤起人心来,却总是干得漂亮又利索。

  “噢,这样。”

  而他虽有歉疚,只是那想法依旧稀松平常:“唉,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真的。兄弟我对不住你,真的没料到会这么巧的。我就想着咱哥俩熟,什么都好商量,反正我再找个空当过来就是了,反正你等我就是了。”

  竺笛撑住额角,他语气里黑洞般的自信似一枚利刺,扎得太阳穴附近隐隐作痛。往日那些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自怜自艾,在心肺之处结成厚厚的盐块,苦涩到反而让人神志清明。

  “既然这样,不用啦,不用来了。校内旅舍的房间我去退掉。”

  “翻脸啦?”

  “没呢,我很正常。”

  好像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情,明明约定好了的,也没有什么硬伤或者大Bug,但就是没办法实现,没办法完成。所以说,生活才不会搭理你的计划与期待,它就是要在你早起晨跑的时候给个下雨天,在你离开站牌以后才驶来一辆苦等的公交车,在你终于下定决心拍下一件大衣时显示“此宝贝已下架”。

  在你以为即将如愿以偿那份甜,却覆手赏你一抔极致的苦。屡试不爽,由此反复,又残酷又慈悲的,无端消耗尽你对一个人几载的盲目期待。

  她立地醒悟。

  原来有些感情,人们以为没有缘分是因,但或许,其实恰恰是果。

  死机后重新启动的电脑进入界面,软件图标定定地贴在桌面上,等待被她又一次打开。原本计划今晚要剪辑的部分,看来是没有心情完成了。明明窗门通风的宿舍突然就变得乌烟瘴气,闷得叫人待不了。竺笛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反手拍拍夏钊钊的胳膊,想让她陪自己出去散散步。

  话未出口,反而被捏在手里的手机抢了先机。

  外语学院的教学楼建在学校南侧,和北边的新闻传媒学院间隔遥远。一路上蒋飒都在感叹枉读了这三年书,这一片倒真是来都没来过。夜色下的建筑物瞧上去高大而黢黑,路灯稀疏几盏,以令人昏昏欲睡的明度在路面上勉强照出三道影子。

  主教学楼三层最尽头是一个放映教室,每天晚上都会为院里的学生播映一部外语电影。本就是公共福利,基本每晚都能坐上半数位置。负责放映的学生正在调试投影,陆霭沉坐在习惯了的位置,旁边预留了一个空位。他看见教室的半边门被推开,陆续进来三个女生,个头最高的那个走在最后随手关门。于是他只好向坐在自己另一边的男同学提了个小请求,那人便起身又挪出两个位置。

  “对嘛,就是要一群人一起看电影才有Feel嘛,在宿舍对着电脑看简直没劲。”蒋飒边翻下椅面,边对已建立交情的男二号说,“陆师兄,你们学院待遇真好。”

  陆霭沉回答她:“你回头上书你们学生会,请主席替大家谋一谋课余好处。”

  “还是算了。”夏钊钊摇头反对,“一群人坐在一起看《新闻联播》或者外交部例行发布会什么的,那场面难道不会太过于科幻吗。”

  教室里数盏白炽灯一一熄灭,原本亮如白昼的空间霎时陷入一片暗沉,前方那块屏幕成了现场唯一光源。陆霭沉侧脸瞧了瞧挨着自己坐的女生,从落座之后便一直一声不吭,表情正常到让人反而觉得不正常。

  “今天这部是法国电影,Le Papillon——《蝴蝶》。”

  竺笛听他在耳边沉沉地说着,大概是因为黑暗给人安全感,她终于恢复了些许声息,小声问他:“好看吗?”

  “生活类轻喜剧,故事很简单。”陆霭沉这样说着,“我看过许多遍,但愿你……你们会喜欢。”

  竺笛“唔”了一声,屏幕上片头已开始。法语听起来到底是没有英语习惯,所以需要她很认真地去看那一行行字幕。蒋飒悄悄地与夏钊钊讨论着小女孩丽莎脸上俏皮的雀斑,以及白胡子老头朱利安一整屋的蝴蝶标本。极小极轻的碎碎念,连同电影里清新简洁的场景一起,让竺笛暂且忘了那些失意、失望还有失落。

  ……

  “这只丑东西是蝴蝶?”

  “是的。”

  “哪个牌子的?”

  “什么哪个牌子?”

  “这是什么牌子的蝴蝶。”

  ……

  “当人们要对方证明他的爱时,就表示他并不信任对方;若彼此之间不信任,爱情也就不复存在。”

  ……

  “为什么会有富人和穷人?”

  “自由、博爱、平等的口号虽响亮,但实行起来并不容易。”

  “那怎样才能成为富人?”

  “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

  “伊莎贝拉,它可以存活多久?”

  “三天三夜。”

  “真是短暂。”

  “可这就是一生。蝴蝶的一生。”

  ……

  光线暗弱的教室里,时不时诞生零星笑意。音乐旋律轻盈,田园风光美得犹如老月历上的图景。一老一少为寻找欧洲最罕有的蝴蝶“伊莎贝拉”跋山涉水,那些旅途中的斗嘴和问答,宛如花香一般沁人心脾。自然静美,人性纯净,往人心坎深处撒下一层厚重的慰藉。竺笛隔着眼前稀薄的黑暗,问:“师兄喜欢喜剧吗?”

  他为她偏过头来:“猜猜看我的电脑里,从来不删除的剧集是什么。”

  “猜不到。”

  陆霭沉抬手叩了一下竺笛的脑门,算作惩罚她的不配合:“你一定也看过,英国招牌喜剧——《憨豆先生》。”

  “你在开玩笑?”她是真就一下子笑出来,意外得不行,可没过几秒钟又迅速反驳了自己的前言,“不,不,我相信了。否则师兄你绝对不会如此……”

  保险起见,“蠢萌”二字还是烂在自己肚里就好了。

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的恭维,陆霭沉没追究,回头继续跟上细水长流的情节。

“那你呢。”

  “《我爱我家》。”

  交换到竺笛的心头好,陆霭沉默默顿首。

  没扯谎,他的确偏爱喜剧,叹服那种将深刻主题以轻松诙谐来演绎的方式。或幽默,或荒诞,或讽刺,却于细节之处见真章,编织着一出出关于人生的哲思与隐喻。

  而最重要的是——

  “我的法语启蒙恩师极爱喜剧,他一生最推崇的大银幕演员,是法国喜剧大师路易·德·菲耐斯。”银幕散出的光华在他面庞上明灭交映,巧妙掩护了那眼眸深处正在细微变迁的情绪,颊边是淡淡的惆怅,“一部《虎口脱险》,光让我陪着,就看了不下十遍。厉害的是,每次他都能像第一次看时那样开怀。”

  “是吗?”

  “嗯,我一直记得他和我说过,之所以认为喜剧难得,是深觉有时候,让一个人哭,比让一个人笑容易。”

  不到一个半小时的电影,片尾“伊莎贝拉”长达四分钟的破蛹之景,画面珍贵堪称奇观,待字幕爬上来的时候,众人才一一溘然回神。蒋飒结伴夏钊钊去上厕所,一边交流观后感一边走出了教室。竺笛和陆霭沉落在后面,这层楼的其他教室一到晚上便是大门紧闭,连累这一整条走廊背负乌漆抹黑的命运。

  因为还有事情要留下来商量,陆霭沉还不能自顾自离开。于是只将竺笛送到楼梯口,站在高高的平地上看她一步一步踩下楼去。等她踏完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听见自己终于脱口提问。

  “发生什么事了?”

  脚步为此停伫,竺笛背着身子原地没动。认真想来,其实有些话根本不需要说,因为深知无用。只是此时此刻,却因他的细致入微而强烈至亟待倾诉。

  “其实师兄你喊我来之前,我刚被一个家伙放了第七次鸽子,挺可笑的对不对?但要说难过吧,已经谈不上难过了;说不生气呢,可还是觉得生气。”

  “我只是很懊恼,懊恼自己竟然用了这样久的时间才缓过神来,懊恼自己怎么就在对方身上,得了年复一年的习惯性碰壁,和先天性触霉头。”

  “我一度想不透,一度很绝望,如今却发现原因多简单——因为有些事情,它就是错的。”

  竺笛一鼓作气把话讲完,静候片刻,却没得到树洞的回应。随后耳边捕捉到几阵足部落地的轻响,从黑暗空寂的楼梯口,自顾自便走到她身后近处。一只手掌从后脑勺覆上来,“啪”地拍了一下,那力道像是故意放重,整得她朝前猛点了一下头。

  “啊!你干吗打人?”

  “长点儿记性,慈悲和娇纵是不同的。”

  “……”

  七次,他从小到大迟到的次数都没这么多。就这么专心听完她的肺腑之言,陆霭沉只感到自己心理上古怪得不像话,扶着那后脑勺胡乱揉搓她的头发。像愚蠢幼稚的发泄,解气之后手也不拿开,却坦诚地说:“有没有听过‘一心三惑’?其实,有惑障才是人生的常态。”

  “一个问题就像一扇门,叩问的路途上,每个人都明白恍然之悟最好也最少。所以即便多花掉了一些力气,也请你不要心疼。”

  “你要做的,是别急着去否定,别急着去绝望,也别急着去枯萎你的内心。”

  聆听间隙她已回身过来,两副身躯一高一低立在台阶上。黑茫茫的四周,他们确定不到对方此时的心跳,却仿佛能确定到彼此对视的眼神。直到蒋飒河东狮吼般的叫唤从楼底“嗖”一阵传上来,陆霭沉终于舍得收回折磨她的大手。竺笛抚顺凌乱的头发,她很感激:“谢谢师兄,真的,今天晚上,好在有你。”

  耳听褒奖,陆霭沉在短暂缄默中,脑内浮现出那位在她的陈述里被隐去姓名的失约人。他想他大致明白了些什么,不过,不重要。有人说爱如禅,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可在陆霭沉的主观意志里,想要别人爱你,你就不应该掩饰自己的爱情。

  他问得不假思索:“好还是不好。”

  “什么好不好?”

  “有我,好还是不好。”

  他的对白毫无修饰,直接正中人的心扉,干脆直接,却在乌夜间点就了一捧极尽热忱的焰火。就像此前他给过她的,一次次递进式的怦然心动。

  唉,我说你,到底打算,要我的心脏失重几次才算够。

  她几乎是迎着他的灵犀而去:“好……”

  “那就好。”他们之间原本还空着一级台阶,陆霭沉在这时一脚落下去,近得两个人的衣料都触碰到了一起,她没退。再开口,那声音像一个贴在额前的吻,“竺笛。”

  嗯——

  “我想我得告诉你,刚才坐我旁边的那个男生,向我打听了你的联系号码。”

  噢——

  ……

  哎?等等,什么啊!

  竺笛顷刻间讶然,思路错轨,“嗖”一下被带到南回归线以南:“啊?啊?所以呢,你给他了?”

  “没有。”她惊诧的反应如此受用,令陆霭沉在漫天漫地的黑暗里含笑摇头,却从此在竺笛眼中留下一窗晴日,阳光不锈,“我说不行,因为我要追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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