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勇敢的心
A+ A-

[1]

  今年春节来得早,一年一度的元旦晚会落幕后,围绕“抱佛脚、拜考神、挂柯南”三步走战略实施的期末考试周统治了整座校园。这学期,新闻系大三年级的必修课老师们,大约是集体受到等觉菩萨点化,竟活见鬼似的没有一门课程采取考试,羡煞了半亩地的莘莘学子。

  竺笛归心似箭,从三天前就开始收拾细软,急切程度疑似春游前夜的小学生。作为本省人士,她已经快有十个月没回过家了,细算起来竟有股散文式的淡淡忧伤……  离校之前照例去田径队告个别,没想到能碰巧遇上来重新递交退队申请的蓝簌。

  那日一鼓作气拼至结尾,却在冲刺阶段仍被对手以1/3个栏间距的优势胜出。奇怪的是这一次,蓝簌竟没有深以为耻。而后,她们二人时不时也会在学校各处偶遇,频率高得让双方都倍感咂舌。以至于后来竺笛破冰招呼,蓝簌也不再当作没看见,只是会在回应过后,像现在这样补一句:

  “别想多了,我……”

  “你还是挺讨厌我的。”竺笛已经学会了抢答,“明白,明白。”

  蓝簌清咳。

  强者不一定胜,但胜者必强。又一次,她输给了竺笛,然而这一次接纳结局。只不过在蓝簌的观点里,本来人的一生,同有些人就是用不上和解,只适合终身为敌。

  她抬脚走出几步,踩到第四步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乌色的双眼缓速眨了几回合,才说:“在台湾,我给陆霭沉寄过明信片。你放心吧,昨天他还给我了。”

  于是当天下午,趁着陆霭沉陪自己在车站候车的空当,竺笛决意问出所以然。

  “她到底在明信片上写了什么啊?神神秘秘的,不说,不说我情人节之前就不回来了……”

  他还要在学校待上一周,就这么放她先回家去,其实陆霭沉心里老大不愿意。现在面对这样灭绝人性的恐怖主义威胁,堂堂七尺男儿竟略有委屈。败也败也,他仰叹一声,动脑说:“她写,‘Fais-moi une place,au fond d'ton coeur’。”

  啥……啥意思?

  陆霭沉见她满脑门的问号,摸摸鼻尖。在如斯嘈杂的环境下,自动变身人工法译中在线翻译:“这句话的中文意思是——‘在你心里给我一个位置’。”

  “……”

  嚯!

  好大的口气!

  没想到这冷面娇娃内心会有如此冲动火热的一面!

  竺笛登时就把两只眼珠子给瞪圆了,和这堆人比浪漫什么的,简直是自取其辱,输在起跑线上!

  满地打滚不开心!

  好在心塞情绪斗不过回家的雀跃,到达已是傍晚。从竺笛记事起,一家人就住在这市体育局住宅大院里。如今这片区域已列入政府拆迁工程,家里因此也买了新房。虽然装修事宜还没提上议程,但今年恐怕也将是在这个大院内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

  颇有年代的老式单元楼,楼层不高,一梯两户。很多人家厨房这面的外挑防盗窗上,会放着杂七杂八的锅碗瓢盆。小时候放学从楼下经过,听见别人家菜入油锅的刺啦声,一旦被飘出屋外的香味勾出满腹馋虫,竺笛都会拉紧肩上的书包带,脚踩风火轮冲上通往家门的楼梯……  一想到晚饭就能吃到妈妈做的拆烩鲢鱼头,激动得连钥匙都送不进孔里了。

  “爸!妈!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老半天才打开家门,竺笛气沉丹田吼了一嗓子,寂寂无声的客厅里却只传来回音,一室冷清。她狐疑,弯腰换鞋,正巧听见房门开锁的响动。抬头看去,正是威武雄壮一百年不动摇的竺教练,端着个不锈钢保温杯,一张脸沉没在暗处,辨不清喜怒。

  “回来了。”竺教练简短而冷静地迎接,然后就自顾自拐进厨房添水。

  “……”

  竺笛心头狠狠打了一个突:这……什么情况?虽然不要求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但竺教练你表现得如此后爹真的合适?和前两天在电话里听说自己要回家时的模样根本不是一个画风啊!

  竺笛迷惑丛生,“砰”地躺倒在沙发上,掐指回顾本周各项联赛里,竺教练支持的队伍是不是都输了球。她想着想着,侧头往茶几上瞥了一眼。这一瞥简直惊心动魄,竺笛对所见事物敏感至极,连滚带爬地跑进闺房并锁上了房门。

  到!底!什!么!情!况?

  不是早就签订亲情条约,承诺在任何情况下绝不率先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吗?

  为什么突然把家族一级禁物——“鸡毛掸子”拿出来了!

  竺笛吓得不轻,总之每次神器一出,她就会退化得毫无风骨。最近一次被竺教练用鸡毛掸子吓唬,已经要追溯到中学一年级了。再说她都这么长时间没归巢了,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事,需要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施压?

  暌违已久的房里,竺笛一时间焦虑得如同一只无头苍蝇,来回踱步。过了五六分钟,出门买菜的女主人拎着鼓鼓的环保袋进门,大约是看见客厅里的箱包,声音拔得一丈高:“哈哈,笛子回来啦!”

  妈就是妈,竺笛贴在房门上呈宽面条泪,耳朵监控着外面的一举一动,隐约听见夫妻俩的对话:

  “我说老竺,你怎么还在这儿郁闷呢?就算之前再怎么隐瞒,现在人都已经回来了,有什么事情都当面问当面谈。”

  “我没什么好问的,小懿之前都说了。”

  “又说气话了吧?难道你还真能撒手不管教了?”

  “哼,谁爱管谁管。”

  “你……你看你这破脾气,我是不要理你了。”

  “买了什么菜,晚上怎么烧?”

  “谁爱烧谁烧。”

  “……”

  ……

  **中的江户川竺笛咽下一两口水,心脏怦怦直跳!

  ……

  再怎么隐瞒……

  人都已经回来了……

  小懿之前都说了……

  谁爱管谁管……

  ……

  对话中的关键线索被逐一提取,毫无头绪的大脑内,一种可能性正清晰地浮出水面。

  要命了,真相只有一个——铁定是周懿那个小报告惯犯,把她处对象的事情给竺教练抄送了……  “叛徒……”

  竺笛一手指骨蜷得咔咔响,武力值即刻飙升。一次弹劾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但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年轻人出于正常的情感萌发交往为恋人而已,又没有闹出人命喜当妈!她和陆霭沉这恋爱谈得不能更纯洁了,竺笛有信心安抚好老爹的逆鳞。

  当然,迂回手段不失为一条上策。

  想着,竺笛往鼻梁上方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  再怎么讨嫌再怎么拌嘴,最后深入厨房准备晚饭的人还是竺妈。拆烩鲢鱼头是淮扬一带的传统名菜,冬季产的花鲢鱼肉质最为肥美细嫩,烧烩起来简直佳肴。料到女儿馋嘴,竺妈特意挑了一只大鱼头,打算让她一顿吃个爽快。

  竺笛站在一边偷师,顺道帮忙捣鼓一系列辅料。油菜心、冬笋晾在一旁,洗香菇的时候,竺笛想起陆霭沉曾说:“从营养学角度来讲,‘四条腿不如两条腿的,两条腿不如一条腿的,一条腿不如没有腿的’。”她当时脑子秀逗了,直呼“一条腿的是什么鬼?还有没有腿的”,他觉得好笑,戳戳餐盘里的菌菇和小黄鱼。

  “偷笑什么呢?”

  开小差被抓包,竺笛心虚地说“没啦”。竺妈已经将鱼头劈成两半,去腮洗净,放入锅里前,又转头看了女儿一眼。

  这一眼,令人条件反射就觉得其中意味深长。竺笛假装四下看风景,深呼吸一轮,开闸道:“妈,你听我说,其实很多事情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们的。”

  “嗯。”竺妈往锅里舀清水。

  “所以就算是从旁听说,你们也别不高兴嘛。”

  “好的。”竺妈往锅里添料酒。

  “请相信我,我一直在考虑找个合适的时间,告诉你和爸爸,我谈恋爱了。”

  料酒瓶刚放回原位,灶台前的竺妈“啪”地关掉正在运行的抽油烟机,摆摆头问:“你等会儿你等会儿,你刚刚说什么?”

  被这样绕回来问,竺笛突然间就没了一秒前的坦率。湿淋淋的手指揪住衣摆绕了几圈,她磨着后槽牙重复道:“我说我谈恋爱了……”

  “……”

  竺妈这下的听力也是直逼八级的节奏,她神色几变,骤然亮起的目光在自己一米七八的女儿脸上反复游弋。

  “你谈恋爱啦?”见竺笛颔首称是,她“噢哟”一声,啄木鸟似的猛戳竺笛肩头,忍不住用地方话笑言道,“可以啊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剧本根本不对,竺笛汗颜,“拜托,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

  “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啊!”

  “那,那翻鸡毛掸子出来作甚?”

  “要过年了啊,这不得打扫卫生吗!”

  要晕了要晕了,竺笛险险扶住流理台,觉得自己身后落下一片黑幕背景。不可能,难道不是周懿说的吗?休想包庇他!

  “那我在房间那会儿,你们瞎嘀咕什么?”

  竺妈回想一秒,摆摆手,回身往锅里继续加姜片葱结:“嘿,别提了。你爸两个队员和篮球队起冲突,一帮小伙子打群架,性质挺恶劣。现在田管中心和篮管中心在处理,按规定是要禁赛处分了。”

  “……”

  “两人打完架呢,又擅自离队,不知怎么的就跑去外地投奔了小懿。小懿了解以后就联系了你爸,好说歹说把他们谴回来了。”竺妈摇摇头,前因后果解析完毕,“怎么说都是队里不能缺的种子,所以你爸闹心得要命。”

  “……”

  事件脉络与自己设想的简直天差地别,竺笛噎住,突然间就被自己蠢得心灰意懒。

  再一扭头,只见不锈钢保温杯永不离身的竺教练戳在门口,进来倒水的他将母女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干干净净……  于是这顿有拆烩鲢鱼头享用的第一餐晚饭,开场白是这样的——  “人有多高。”

  “比我高十公分呢。”

  “哪里的?”

  “东北……那旮沓。”

  “东北的啊……”竺妈顺势插话,父女俩均以为这是想感慨太远,结果她说,“挺好的,有暖气。”

  竺教练和竺笛被囧得齐齐闭了一下眼。姓名年龄家住何方,身高体重所学专业,一概交待完毕,竺教练犀利的眼睛直视着对面的女儿,问得也横冲直撞:“你们现在是交往到哪个阶段了?”

  咣——竺妈在中年愣头青的饭碗上敲下一筷子,矫正说:“有你这么问的吗?”

  怎么就摊上一个情商低进马里亚纳海沟的丈夫,自己当年泡在泳道里所以脑子进水?竺妈懒得理他,眼看从小当男孩养的女儿因为一个小伙子被老爹问成结巴,她涌起一阵为人母亲特有的喜悦。

  竺笛戳着伏在白米饭上的一块沾汁鱼肉,难为情得要当鸵鸟:死陆霭沉,敢不敢站出来为我挡一枪!

  搁在餐桌上的手机在这时愉快地唱起歌来,竺笛一瞥,险些喷饭!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还真进化成召唤兽了!

  父母二人见她犹豫不决,迟迟不接电话。竺教练率先领悟,用很教练员的口气说:“开免提。”

  “……”

  “竺笛。”

  一日离别,他还在学校,她已回到温暖的家里,时空上竟有些不适,而他的口吻一如分开前那样透着隐隐的不舍。唯恐陆霭沉在这样公放的情况下说不该说的话,竺笛提心吊胆地应着:“哎……”

  “到家了吗?”

  “我发短信给你了啊,‘安全到家,吃了卤鸭’,没收到?”

  “噢。”他的笑音透过传输被送到竺家的餐桌上,“别揭穿我想打电话给你。”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竺笛脖子以上迅速爆红,根本不敢去看竺家二老的情态。只想让陆霭沉报上经纬度,发颗导弹过去将他轰了。两人回合制地讲了一些特别没营养的内容后,他说:“可不可以给我一下你的家庭地址。”

  竺教练在对面默默定睛一顿,竺笛立即期期艾艾地问陆霭沉怎么啦。

  “你之前不是说,你爸爸缺一件拜仁上赛季的主场队服?我爸在慕尼黑,托他邮了一套回来。过两天估计能到,我这边再寄过去给你。”

  噢,是了,她家竺教练始终秉承一名运动员的优秀品德,不吸烟不酗酒不赌博,生活作风简单随意。偏偏有一项坚持了十来年的烧钱爱好——收藏各豪门强队每赛季的主客场正版球衣。可能是聊天时候随口吐槽,没想到陆霭沉会留心。

  餐桌上的三双耳朵都将这对话听得周全。

  竺笛见竺教练仍旧吃得一脸事不关己,不为眼前小恩小惠折腰,只好硬着头皮扯犊子:“这也太麻烦你爸爸了……话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了,他们今年要留在德国筹备活动,估计元宵过后才能回国。”

  “啊?那你一个人要怎么过年?”

  “姥姥会在小姨家过年,年三十儿我过去蹭顿年夜饭就好。”

  好的吧,听上去也不至于太孤单,竺笛讷讷地想。谁料他厚脸皮地调情上一句:“干什么,担心我?”

  啊嘞,她快跳脚:“把把把话说清楚!谁谁谁担心你了!”

  这结巴的,陆霭沉在那端很给面儿地不拆穿她,继而绕回话题:“我拿支笔。来,你给个收件地址,我记一下。”

  “我说啊,这个……”

  “Y市J区P街道市体育局住宅大院六单元502。”

  铿锵有力,字字清晰,一气呵成。

  一直笑吟吟的竺妈舀了碗蛋花汤,自得其乐地喝下一半。在父女俩措手不及的斜视下,这位前国家游泳队蝶泳一姐八风不动,却又突显女杰本色。气氛是真肃静,电话那端也进入噤声模式,没人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哪,Y市J区P街道市体育局住宅大院六单元502。”竺妈贴心,挨近手机又重复了一遍,接着抛出一条绿油油的橄榄枝,“小伙子,你看,你要不要来我家过年啊?”

[2]

  皇历撕掉一礼拜的量,陆霭沉终于提着行李箱空降到这座孕育了竺笛的城市。

  完成学期任务以后,他还是回了一趟东北。陆家双亲工作缠身滞留德国,父亲越洋嘱咐儿子注意事项,基本输出了自己当年的全部经验;母亲托亲戚帮忙准备了不少东北特产,让陆霭沉捎去南方。这件事里头最喜闻乐见的人竟是姥姥,首要行动就是下旨自家小女儿,除夕那晚不要准备陆霭沉的年夜饭。

  姥姥早早就见过竺笛的照片。

  挺挺拔拔的女孩子,五官继承了父母的英气,站在自家外孙身边,是十分经得住看的合称。膝下孙辈逐个茁壮,陆霭沉是她最不操心的孩子。而这个孩子,终于也在最好的年纪,有了自己贴心喜欢的人,想去认真追求和守护。

  他曾在书信里对她说:姥姥,今天认识了一个姑娘,好在别人都不知道她很可爱,我很开心。当时老人家坐在藤编的摇椅里,对着纸上的这句话,眼角皱纹慢慢笑深。老人家背对的墙上挂有几幅黑白旧照,其中一幅的地点是在莫斯科红场,能隐约可见克里姆林宫的一角,庄严巍峨。身边相携的,是昔年陪她故地重游,而今已然离世十载的爱人。

  年轻人的爱情,在每个时代都似闪闪红星,光辉又美丽。

  同样欣慰成灾的人便是竺妈。

  从小就担心个头疯蹿的女儿在找对象上会因身高碰壁,而今,她家闺女的首任男朋友终于横空出世了。一旦接受了这样的设定,竺教练也没责怪妻子的热心决定,只是略有失措。

  他们家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就是竺笛本人,也没想过会在搬家前的最后一个年,往家中迎来一位学名男朋友的生物。于是陆霭沉来了以后的睡觉问题,成了一桩大事。这大过年的,让一个千里迢迢投奔自家做客的小伙子,一人凄凉地去住旅馆,总归是不礼貌又不近人情。但要同意自己冰清玉洁的女儿和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同床共枕,竺教练是一百万个不乐意。

  于是竺妈做出最正确的决议:“我和女儿睡,你和小陆睡。”

  竺教练沉吟……

  竺笛被老爹和陆霭沉背对背沉默而睡的场景戳到笑点,几乎憋伤。

  竺妈看丈夫一脸忧郁的倔样,不急不缓说:“那要么我和小陆睡,你和女儿睡?”

  这个提议显然尺度太大,竺教练倒吸一口凉气,立即义正词严地选择:“我和他睡!我和他睡!”

  陆霭沉初来乍到的那一晚,竺家平均海拔突破一米八大关。

  有别于想象中的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竺妈笑逐颜开的脸上像堆了丛映山红。陆霭沉那张脸又生得好,完整诠释了常人审美中的“俊逸”一词,他站在竺家客厅中央摘掉毡绒帽的一瞬,从此大院三单元201家的儿子对竺妈来说就是路人了。

  竺教练正端着一盘刚起锅的炒菜出来,手中大勺都没放下。

  两个男人历史性照面,深谙竺教练威名的陆霭沉毕恭毕敬地喊他“叔叔”。而人生首次实况演练“泰山”角色的竺教练竟一个小紧张,举着大勺擦额说:“哎,你好,坐,坐,再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竺笛被一贯高冷的老爹糗到,顺手拍拍陆霭沉紧绷的脊背,话里带着潜台词,让紧张兮兮的人自己意会:“我爸菜做得很好,不过平时很少下厨的咯。”

  第一顿餐,七菜一汤,有荤有素,有鱼有肉。

  竺教练对自己的手艺那是绝对自信,张罗这一小桌发挥了个八成功力,也是蛮拼的。竺妈是这个家的外交一把手,开一瓶红酒助兴,对远道而来的年轻人说:“千万别客气啊,就在自己家一样,多吃点儿。”

  陆霭沉被满桌的盛情打动,竺笛从没见过他这么文静内秀的一面:“谢谢叔叔阿姨,来这边过年,麻烦你们了。”

  “多个人多份热闹嘛!去年大年夜,笛子还嫌现在过年越来越没劲。你叔叔说‘有能耐明年带个男朋友回来,不就热闹了’,笛子就笑话他‘异想天开’。”竺妈把当时父女俩一个嗤之以鼻,一个不屑一顾的模样模仿了遍,高脚杯一举,“这不,还真实现啦!”

  竺教练在表演被辣椒呛到,竺笛在抹脸。于是陆霭沉主动挑起捧场的角色,敬过酒杯与竺妈“叮”了一声。

  从事体育事业半辈子的家庭,当然少不了一枚枚见证历史风云的军功章。酒足饭饱之余,竺笛领陆霭沉参观家里的陈列柜。他饶有兴致地浏览,玻璃移门内摆放着一排排奖杯、奖牌、证书和纪念照。它们是这家人真刀**搏来的宝贝,在漫长的光阴跨度里,纤尘不染,辉煌如昨。

  “好像少了一块金牌。”

  “哎?这你都知道?”

  竺笛显然大感吃惊。当年竺妈在奥运赛场上夺得女子100米蝶泳冠军,那块意义深重的金牌,被母亲第一时间送给了外婆。神准的陆霭沉俯身靠过来,在她耳旁放低声音说:“嘘——我有看过你爸妈的百度百科。”

  “……”

  同志,你赢了。

  竺笛把他的额头推远,脸上熬出个中等程度的嫌弃表情。想着想着,她犹豫着微踮脚,也悄悄向他坦诚了一件事情:“其实我,也去逛过你们家事务所的官网来着……”

  两人一高一低看着对方,陆霭沉没忍住先笑了,胸膛在竺笛眼前带出难以忽视的震动。她被他传染,慢慢嗬嗬嗬笑得后仰,嗬嗬嗬笑弯了腰。

  “这张你几岁?”

  “这个?噢,十二岁,参加国际田联亚洲青少年田径训练营的时候拍的。”

  “嗯,你最黑。”

  “还能不能玩儿了!”

  “能,那这张呢?”

  “哼,十四。”

  陆霭沉欠腰下去,隔着十几厘米的空间距离,彼时渐渐出落成少女身量的竺笛,一切都是他不曾嗅过的青嫩。她将冠军花束高举过头,站在挥汗如雨的青春期里,穿过捉摸不定的时光隧道,与活在未来的他问好。

  “你十四岁的时候,就是全省跑栏最快的小姑娘了。”语气里有理所当然的骄傲,陆霭沉看罢,又转到另一张,“这是‘全国中学生田径锦标赛’?”

  “对啊。”

  是高一暑假的随队合影,可惜照片中的自己愁眉不展。那年,中学组女子百米栏项目五年来最好的苗子亮相全国,一路披荆斩棘闯进决赛,最终却以半途意外摔跤告负。那一摔,摔掉了代表团势在必得的一金,也摔出了旧伤复发的噩耗。

  竺笛在养伤期间选择了对父母说“我还是想参加高考”。

  家人没反对,倒是周懿不懂,她明明有能力继续晋升级别,却甘于揣着一本上不上下不下的二级运动员证书学了个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新闻专业。

  其实也是有理由的。

  “我从小参加各种比赛,会赢也会输,有得也有失。久而久之也发觉,记者的镜头话筒,纸媒的笔墨报道,好像永远只追踪名将,记录冠军,很少给予其他选手同等的待遇,有时甚至非常不友好。就比如有位百米栏项目的前辈,一直待在天才队友的光环下,每次比赛结束,都是一个人通过甬道离开的。田径赛场是山呼海唤的地方,在那样的地方,那种程度的背影是能击溃人的。你看,明明也付出了血汗,明明也在为自己的国家奋勇争光,但总是被选择性遗忘。”

  “所以打算成为体育新闻记者。”陆霭沉说。

  竺笛趴在玻璃橱窗上,点头再点头:“对。要将心比心,要去跑很多赛场,各样的赛场,要热爱体育,要看得见不同的伟大。”

  这是理想,也是抱负,是第一次说给人听。

  陆霭沉的角度,只能看见竺笛没束发辫的后脑勺,却似乎也透过一个狭小的豁口,看见了她对这个缺憾世界大大的喜好和小小的期待,看见了她全部的用心,他觉得很好。

  原以为会彻夜难眠,却也不记得昨晚是怎么睡着,总之第二天,竺笛是被尿意憋醒的。床的另一侧早已没有了共枕眠的竺妈,竺笛做完心理建设,才从严严实实的被褥里脱身出来。也不晓得主卧里那一老一小两爷们,昨天一晚上相处得如何。反正不求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能做到不过分尴尬可算栋梁。

  床头柜上手机指示灯一闪一闪,昨晚睡前忘记退出企鹅,蒋飒组建的“全国长相前三”讨论组里,正有一条加大加粗的红色字体等待被竺笛检阅——“垂死病中惊坐起,痛心男神已暖床。请放我一个人去飞,天杀的哎,陆霭沉终于被你睡了是不是?”

  竺笛打着哈欠点阅,一眼就瞎彻底。下手扭开房门,迎面便是竺妈精神抖擞的嗓子:“这大院里也不知道哪家人抓了只鸡回来,三点半就在打鸣了,吵得我脑壳疼。”

  “有可能是一只来自欧美的时差党。”

  “是的嘞,搞不好噢!你说如果阿姨报警的话会不会惊动大使馆?”

  “……”竺笛扶着门框,无比汗颜,“妈——”

  竺妈兴冲冲回头,见状便打发竺笛赶紧洗脸刷牙,一会儿他们仨一块儿吃早饭。陆霭沉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帮忙剥生板栗,上下一整套同色系的运动装,明摆着刚从外面晨练回来。晨光晒在他脸上肩上膝上,整个人生机勃勃,阳刚到不行。

  “早。”

  好烦,大清早就对她使用如此爽朗的大招,还要不要脸了?随随便便帅出新高度,好想报警噢,竺笛捂住鼻子溜进卫生间。

  分明厨房也可以洗手,剥完板栗的陆霭沉偏偏要拐进卫生间来凑热闹。刷牙正起劲儿的竺笛只好往一侧给他腾腾位,他就原地消受。

  “你妈妈心态很年轻,这样性格的人,适合生活在北方。”

  “嗯……我妈这人心超宽,活了半辈子依然是个乐天派。”竺笛嘴里含着泡沫,说话不得不兜着下巴,“之前赶时髦,非得让我教她用微博,我没答应。”

  “为什么?”

  “怕她变成段子手。”

  竺笛躲开他要弹自己脑门的湿手,灵敏地搬出靠山来:“你装备整得挺齐全嘛,早上跟我爸去锻炼了?”

  不得不说竺教练的威名在现阶段实在太好使,陆霭沉主动收势,低声念语录:“***说过,‘不打无准备之仗’。”

  体育局离竺家不过五分钟步程,清早随行到运动场跑圈。竺教练那体格真是实打实的好,远甩大部分年轻人几条长安街,陆霭沉庆幸自己平日热衷运动才不至于太丢人。通过一晚上和平共处,陆霭沉也理出些门道。竺教练不像竺妈那样性格开朗,平易近人,待他热情似火,谨言慎行的态度中有一种讲求纪律性的道德观,不随便示弱,也不无故伤人。

  竺笛以为陆霭沉正在胡思乱想怎么讨好她老爹,于是吐掉半口白沫开导说:“哪,如果换作傅方宇跟蒋飒回家,这待遇估计更差,蒋董可是个暴脾气。而且你没看网上说吗,‘父亲第一次听说儿子谈恋爱,那感觉就像养了多年的猪终于学会拱白菜了;而父亲第一次听到女儿谈恋爱了,那感觉就像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了一季的大白菜让猪给拱了’。”

  真是简单粗暴又让人无法反驳,陆霭沉这只猪的思路却是:“我没‘拱’你呢。”

  噗——

  卫生间那面干干净净的无辜镜子,就这样被人硬生生喷上了一腔漱口水。

  检验年关是否将近的唯一办法,就是走进商场超市,用全身心去体会,这是又到了天朝歌手只有刘德华、卓依婷和中国娃娃的季节。算是迎接除夕前的最后一次扫货,全家总动员,经过大院门口的副食品店时,做了十几年邻居的老板娘一改往日利嘴,竟夸他老竺家女儿眼光真好,三两下把陆霭沉说上了天。

  那老板娘从小没少挤对竺笛生得跟个擎天柱似的,将来小心难嫁。竺妈这下只觉得扬眉吐气,路上喜滋滋的。竺教练回头看了一眼尾随在后的小情侣,给妻子说:“从前我丈母娘家隔壁的老阿姨,也说过你眼光好。”

  “少来。”竺妈施一个打住的手势,又开启了中年夫妇的拌嘴日常,“别不爱听,在长得难看的人里头,你也算是难看的。”

  自诩有两把刷子的竺教练被打击惯了,就那么哈哈哈笑了一路。

  超市装扮得红红火火,各种优惠降价的标签打得深得人心。那些年年雷打不动的恭贺新禧神曲洗脑播放,陆霭沉找不着调儿地跟着哼了几句,便被竺笛央求着禁止了。酱料区正对着两排,竺教练拿了包制作菜肴的配料认真看,竺妈突然悄悄拍他的胳膊,说着“瞧瞧,瞧瞧”,竺教练抬头:“怎么说?”

  他向着妻子努嘴的方向看去,女儿和陆家小伙儿停在几步远的位置挑选番茄酱。竺笛从货架上取了一瓶下来,两人正头挨头一起看瓶身上的内容,相互碎碎念。半满的购物车被陆霭沉的左手拉住,他的右手在人挤人的过道里,选择了竺笛的左手。

  两个年轻人牵着,一起买东西,其实是不能再平凡寻常的风景。

  竺教练默默无言,眼神里却流露出些什么,回头继续看配料包,他觉得心情挺好,百年难得一遇地孺子可教,拉过妻子的手挽住自己的。

  竺妈被甜得刚要赞扬一番愣头青的技能觉醒,耳边一道唤声:

  “教练!”

  走在前面推购物车的周懿,还有后头正在招手的周爸周妈,俨然也是一家人出门。家长们一见面便熟络地聊起近况,周懿嚼着口香糖,左顾右看,接着一眼不差地锁定到竺笛,以及她身边的……  陆霭沉看过来,四目相接,“啪”的一个火花。

  “笛子!快过来,阿姨好久没见你了。”周妈妈一边说,一边招呼竺笛过去。周家人向来不掩饰对竺笛的喜欢,小时候就开玩笑要做亲家,长大了也多多少少盼着儿子能和竺笛看对眼,如了他们的愿开花结果。只是有些姻缘注定有头无尾。

  虽然有丁点儿羞涩,但第一次见,竺笛大方地把人介绍给他们:“叔叔阿姨,这是我男朋友——陆霭沉。”

  周懿意兴阑珊地嚼口香糖,没什么可惊异的。那模样落到竺笛眼中,掐指便知,一定是被某人戳中了虐点,叫对方记起了某些不忍回顾的事件。周爸周妈猝不及防,在陆霭沉的依样问好下,周爸爸才反应过来,笑呵呵地和陆霭沉认识。周妈妈扭脸看儿子,不大爽快的周懿被瞅得莫名其妙,说:“干什么,我早就见过了好不好。”

  他撒开一只握车柄的手,伸过去:“哟。”

  陆霭沉对再度重逢显得挺开心,握手也给了十足诚意。下一秒,竺教练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提供加持,对周家夫妇说:“喊他到我们家过年来着,挺优秀的小伙子。”

  广播里“我恭喜你发财”的刘天王也掩盖不住某人心花怒放的声音……  竺笛觉得,当下就是命令陆霭沉去征服马拉松,他也能撒腿就给干了……  两家父母在超市兜完一圈,结伴到附近老朋友家开的茶楼喝茶,周妈妈让周懿先送竺笛回家,周懿照办。于是路灯映照下的大马路上,女生各横一眼左右两位男同志,深切体会到三人游的不易。

  多半也是醉得不轻,竺笛没出息地扯着今天的新闻联播做话题,心疼外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周懿举高手中的一袋年货,一面瞧一面点评:“棉花糖……又准备放冷藏室冻起来吃呢?沙琪玛(谐音萨骑马)……最近有巴萨对皇马的比赛?双汇王中王……你不是喜欢玉米肠?”

  “……”

  话怎么这么多?竺笛作势要自己提,周懿让过去,没叫她够到。他顺便睇了陆霭沉一眼刀,发射出相当挑衅的意味。陆霭沉笑而不言,伴在一旁不刻意刷存在感,偶尔与竺笛相互看两眼。这就是正宫的自信,从身份上碾压对手,搞得周懿发觉自己像只瓦数高能的大灯泡!

  临近大院门口的时候,竺笛托陆霭沉去副食品店找老板娘买盒木糖醇。这一支开,她才能放心朝硌硬一路的周懿开刀:“兄弟,你搞什么呢?”

  “我还想问你搞什么呢。”周懿也立刻原形毕露,分分钟奓毛,“你这丫头疯了吧,才处多久啊,你怎么把人都带回家了!”

  “我妈叫他来过年的,你有意见噢?”

  “……”

  周懿无言以对,气呼呼地来回耙头顶。竺笛觉得好笑,这下可算明白那场颠球大战给周懿造成了怎样的心理创伤,才使得他对陆霭沉如此不待见。

  “他下半年不是就得出国了?反正你别被骗了,那家伙看着就不是好人!”

  “哎哎哎!答应我,在我没交代之前,你不准到我爸妈那儿提陆霭沉要出国的事情。”

  周懿“靠”了一声:“你没说这个?”

  “没……”竺笛有自己的考量,因为怕谈到这个竺教练会有反弹,索性选择不说,“总之,大过年的,你不要坏事儿啊……还有,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他坏话……”

  心塞,心好塞,胳膊肘往外拐,从前那个跟他特好的竺笛哪儿去了?周懿哼哼唧唧,斜眼瞄到陆霭沉正往这里走回来,他眉头一挑,伺机对竺笛漫天要价:“求我。”

  “……”

  黑道大哥说出来混要讲信用,说灭你全家就要灭你全家。竺笛说她想踩人,然后这么做了。

[3]

  If anything can go wrong, it will.

  会出错的事情总会出错,墨菲定律横行霸道在这个世界的最大作用,就是时时告诫你如果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就在竺教练和陆霭沉夜里同床聊球,清早结伴锻炼,渐入佳境,连在政治觉悟上都达到高度统一的时候——坏事儿了。

  坏事儿的不是那晚被踩脚后杀猪般号啕的周懿,也不是胸怀侥幸心理的竺笛,是忠心耿耿的陆霭沉自己……  这天大年二十八,之前田管中心刚下发了针对违规队员的禁赛处分,谁想一大早接到通知,说俩叛逆小伙又闹事儿了,这让恨铁不成钢的竺教练大为光火。一同晨跑的陆霭沉找到他时刚好训完人,竺教练就坐下来消气,顺便和陆霭沉说说话。

  中途讲到毕业以后的道路,陆霭沉不觉得要欺瞒什么,就很耿直地说了。

  竺教练边听边点头,可是表情渐渐深沉了。

  既然两人以爱为名在一起,作为父母,当然希望孩子们就此好好走下去。出国深造没有错,年轻人积极向上是不可多得的好事。只是这一去至少得两年,要是再留那儿读个博士,天高皇帝远的,他家闺女怎么办?他们局里二把手的准女婿可就是去了国外没多久便和美帝国主义的洋妞儿跑了啊!

  本来竺教练就很生气,这下多少又添了层郁闷。心里也责怪竺笛不懂事,事前没如实报备,人到中年那倔脾气一起,接下来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

  竺笛觉得老爹这样不大好,吃过晚饭后,就只身前去找竺教练谈心。结果一老一小不晓得怎么聊的,不仅铃没解,还莫名其妙地吵了起来……竺笛被撵出房间,心里头委屈得不行,陆霭沉见她眼眶都红了,一时间什么想法都抓不住。

  “没事的,别担心。”

  他的拇指贴在她的眼窝,他有点怕她哭,那一定是他应对不了的。

  竺笛抬手随便揉了下鼻子,赌气回自己房间窝着去了。

  还要数竺妈最淡定,她从厨房里拎出厨余,特意留了客厅的垃圾篓没动。穿鞋时,和戳在房门前进退两难的陆霭沉说:“小陆,帮阿姨一起去倒个垃圾吧。”

  夜晚室外温度低迷,整个大院里出门散步遛弯的人很少。倒是家住隔壁单元楼的速滑项目组同事,不顾天寒地冻,带着刚上小学的女儿在楼前空地上练习轮滑。小姑娘滑得非常认真,有模有样,偶尔抓地没抓好摔了跤,一骨碌爬起来,和关注着自己的父亲遥遥大笑。

  “笛子她爸做运动员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严于律己,后来退役当了教练员,派头就很严格。从前笛子因为跑步伤得断手折腿,他嘴上硬,骂她不勇敢,心底其实难过得很,只会在人后偷偷闷。”

  陆霭沉跟着她缓步走,细心聆听一位母亲的叙述。

  “小时候,他不让笛子看电视,说对眼睛不好,而且运动员的用眼要求高。笛子觉得他特别烦人,特别没劲。后来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对我说,班上好多戴眼镜的同学都抱怨视力不好很痛苦,干什么都不方便,说羡慕她的一双好眼睛。就那天起,她终于开始感激她爸爸的用心。”

  竺妈停下来,看着眼前的小伙子,气质不俗,年少有为。她想起当年游泳队里苦苦追求过自己的那些男队友,每一个都比竺笛她爸来得有姿色、懂情调。但是只有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为她手把手剥了一公斤的核桃仁,指头剥得磨损,可他听说她爱吃,就用笨笨的方式对她好。他老丈人笑话自己女儿嫁人就嫁在一张馋嘴上,她也只是笑。

  “小陆,相信我,你叔叔他并不是故意针对你的。他大概是觉得失落,原来自己的女儿,已经突然长大到会被别人家儿子牵走的年纪了。”

  竺妈的笑容带着安抚的温柔,竟让陆霭沉有一些无地自容。

  他记起过世的姥爷。

  姥爷走的时候,除了和姥姥道别,还交代了父亲及几位姨夫,要好好照顾他们的妻子。他说,他的女儿们从此没了父亲,以后在这世上,唯一能倚仗的男人只剩下了自己的丈夫。

  家和万事兴,姥爷一生待姥姥很好,父亲对母亲也是,生活细节是陆霭沉从小看在眼里的。如果这算家学传统,那么以后,他也会为他的妻儿努力做到。

  “我明白。”

  “好孩子。”竺妈拍拍陆霭沉的脊背,继续领着路,放远眼光说,“出国留学挺好的,我们的国家建设需要更优异的人才来报效。有梦就去追,想爱就去爱,对年轻人而言,无论是梦想还是爱情,就应该敞亮热烈,充满光明。”

  陆霭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这样一位长辈,在南国的冬夜星空下,给自己宛如师长般无私的勉励。这一刻注定让人感性,但他的回答十足真心:“阿姨,对我来说,无论是梦想还是爱情,凡事只要不断努力,懂得坚持,事情总会向着你所想的方向去发展。我试过好多次,这是真的。”

  那场架算是吵成了,竺家父女俩傲娇度神契合,在互不理睬中度过了大年二十九。再一睁眼,农历旧年的最后一天就大摇大摆降临了。不结盟的竺妈不能接受全家在本该一团和气的除夕笼着一层灰,积极做好多方斡旋,暗示一老一小看着办。

  其实小的那个早已恢复原样,特别是网银里突然转进一笔来自蒋飒同学美其名曰“压岁钱”的还款,而钱是万能的,可以在任何时刻治愈各种疑难杂症。何况整个大中华地区能拿到蒋校长红包的人目测不超过三个,竺笛觉得自己各方面在国内也是有一定地位了。

  每年的年夜饭都由竺教练掌勺,竺妈只需负责准备前期工作,剩下的事情统统归大厨包办。陆霭沉也没歇着,从竺妈手里接过更换春联的任务,还特别有种地谢绝竺笛帮忙,这让很想找点事儿做的竺笛又落得个跷二郎腿的清闲地步。

  于是她拍了张陆霭沉贴春联的背影上传微博,一分钟内收获了N条评论……  “系统自动转发,各位在野党们感受下。”消息提示里跳出一条@夏大钊的转发,竺笛笑得险些背过气去,直想连夜打断夏钊钊的腿。

  厨房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既视感,刀刃落在案板上的节奏清脆而齐整,香味一层漫过一层,以至于堂而皇之地逃进客厅,与电视上正在直播的《一年又一年》相撞。竺笛将节目喜气洋洋的背景音乐调响,然后放下遥控器,一步一步往厨房挪。

  流理台上拥挤得不行,仿佛所有的锅碗瓢盆都在今天争抢着各司其职,竺笛扇着手风闻一闻菜香,连那微微熏人的油烟也显得无故讨喜。颈上挂条毛巾的竺教练在灶台前颠锅,姿势娴熟,三下五除二完成一盘香辣蟹。竺笛趁机从盘中捏了条蟹脚塞进嘴里,然后对着老爹谄媚地嘿嘿嘿嘿……  “洗手,帮我和面。”

  “好嘞!”

  所以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

  “是要吃手擀面啊?”竺笛捋着袖子,在添加了冷水的面粉堆里搅拌,竺教练淡定地从冰箱里端出一盆事先做好的白菜猪肉馅儿。

  竺家往年除夕是没有特意吃饺子的习惯的,用膝盖骨想,也明白是为了照应门口贴春联的那个家伙。

  竺笛不知道什么感觉,看着竺教练默不作声地忙碌着,喉咙像是突然被人扼紧,迫使她手上的劲儿也缓下来。老爹鬓边的几许灰白因为忙活而被汗湿润,竺笛不敢再看,只低头瞅着盆里软和的面团。

  “爸爸,那天和你生气是我不对,没有如实说到他要走,也是我不对。我只是怕你们会担心,会介意,怕你们会因为这个,就不同意我们在一块儿。

  “爸爸,我以前也偷偷喜欢过别人,但现在我喜欢他,真的很喜欢。”

  竺教练静静听着,从橱柜里取出小擀面杖,一扭头,看见竺笛抬起胳膊覆住了眼睛。

  不晓得为什么就会心发酸,可是有些话她打算勇敢讲完。

  “你看我吧,性格不柔顺,力量也很大,个子快奔到一米八,这些别人眼里的缺点,在他眼里都是我好的地方。他很好,很有理想,也有情义,虽然平时会不正经,但其实为人处世蛮靠谱的……”

  那些竭力控制的哽咽,哪能逃过父亲的耳目。竺教练把拿到的东西放下,竺笛高抬的胳膊被一双大手慢慢摘下来,握进手中。

  他想起来,前几晚和陆霭沉一起看球,重播的英超赛事,阿森纳对阵切尔西。作为有着瞩目过去的俱乐部,阿森纳如今的成绩并不喜人。然而就是这样一支无冠数载,并且经常变卖核心球员的球队为何在中国乃至世界的球迷数量有增无减,一时兴起,就想听听陆霭沉的看法。小伙子说,或许阿森纳更接近于我们大多数人。现如今的它,没有其他传统豪门那样或财力雄厚、或有权有势的老板,它只是一个拥有梦想的普通人。即使因多年无冠被讽没落,一次次以悲剧收尾,也仍然在残酷的足球世界摸爬滚打前进着。这样的球队,球迷愿意追随。

  听罢,竺教练没有当即表态,不过对这样的答案,他心里其实认同。

  如同那天在超市他为他说的那句话,也是出于认可,他才会说“挺优秀的小伙子”。

  竺笛觉得自己很丢人,竟然会这样无端端冒泪,毕竟她老爹的口头禅就是“运动员是不相信眼泪的”。竺教练默不作声替她擦着,这一次没有责备。

  “和小陆一起,还开心吗?”

  “嗯——”竺笛垂着眼睛顿首,咧开嘴,“你不知道,学校里喜欢他的女孩子可多了。大概能从咱们家楼下排到体育局门口,但是被你女儿捡到了这大便宜。”

  “我女儿哪里差了,你干吗这么说我女儿。”

  “我故意的啊,我就是想听你夸我,才这么说的嘛。”

  竺教练将手抬高几寸,竺笛以为这是要敲她,却是落在她的头颅上。宽厚的手掌微微施力,这种辨识度极高的温存,恐怕就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远游的理由。

  父女俩就着这样的姿势,静静地待了很久。

  灶上高压锅的泄压阀缓缓旋转,溜出嘶嘶气声,竺教练终于动了动,眉宇间淡出最大程度的和颜:“爸不会说话,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要在一起,那就拼了命好好相处。毕竟感情这种事,内心的感受要远大于世间的道理。”

  谈及儿女情长,果然还是不胜言力,竺教练缓缓神,索性冲了手亲自揉面。

  “那归根结底的话,爸这里就一句。”他抓起毛巾一角拭额,感觉盆中面团的韧性尚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珍惜一二。”

  “爸爸……”

  “去吧,把陆霭沉叫进来。一起帮忙包饺子,我一个人干不完。”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趋近零点的时分,整个中华大地仿佛都如约沸腾起来,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穿行千里,像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与迎接。桌上的年夜饭仍然呈着一副尽兴模样,也不需要及时撤去,春晚节目在室外巨响的覆盖下早已听不见丝毫动静。

  竺笛取出相机,没有打扰正和亲朋好友们卖力贺年的爸妈,拉着微醺的陆霭沉上了顶楼平台。

  四周空旷,抬头是无所遮蔽的寥寥黑夜,空气里能嗅见硝烟。而远处那片透亮的天际,此刻烟火升腾,热烈壮丽。回荡在夜空顶端的响动仿佛阵阵春雷,一声一击,都能在人们心中敲出美好婉转的感情。

  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愿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他们并肩站着,没有牵手却靠得很近。竺笛侧面仿佛长了眼睛,等到楼底下一轮鞭炮声落定后,问他:“你干吗一直偷笑?”

  漫天花火映衬下的面庞,明明灭灭,眼内流光溢彩。有酒意让陆霭沉觉得心坎泛暖,他言笑晏晏的:“吃饭的时候,你爸爸夸我饺子包得好。”

  “……”

  “不是我醉了对不对。”

  竺笛“哧哧”笑:“这么小心翼翼,你当真被吓怵啦?”

  他摇摇头:“他很爱你。”

  “我知道。”

  竺笛举起相机对焦,远方一束火光蹿入高空,绽放之际的无言绚烂被她快手收入囊中。她单眼瞅着小小的取景器,话在嘴边,她明白他在听,所以不徐不疾。

  “陆霭沉,其实我现在,经常会因为想到你要离开我去留学了,就在心里偷偷埋怨,你当初为什么不早些、再早些,跟我表白。”火树银花美不胜收,暂且为人遮羞,“但每当这个时候,我又会很感激、再感激,世界这么大,好在你来。”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从诞生之日起,就在用一种触摸极限的方式,印证着一生中要遇到谁,又只能与谁执手,都是被安排好的。

  所幸的是,遭过悲其之遇,就总会迎来惜其之识。哪怕是于荒原尽头相逢,也自是因为你,我不用再羡慕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他把她围进怀里,从背后搂住,下巴贴在她的额侧,用同样的角度翘首观景。寒冷都在外面,她想,任何冷风都穿不透他们的胸膛。

  ……

  “如果有人趁我不在来挖墙脚,你要记得逃很远。”

  “放心,我跑步那么快,他们一定追不到我。”

  ……

  “我会很想你,也会只想你。”

  “那是,有我这么好的女朋友,你怎么可能舍得变心。”

  ……

  “我……”

  ……

  砰——

  砰砰——

  预示东方这片土地新年伊始的零点时刻降临,亮如白昼的新一轮绮丽焰火仿佛人间盛景。楼底下院内人家重燃的爆竹声噼啪炸响,直冲云霄,竺笛的耳朵被陆霭沉捂着,她折过脑袋去看他,扬着嗓子问:“你——刚——刚——说——什——么?”

  和鞭炮比拼响量显得太傻,陆霭沉笑着摆首,用唇语哑然作答:“我说,新,年,快,乐。”

  “骗——谁——啊——!”

  “看,烟,花。”

  “敢——不——敢——把——话——再——说——一——次!”

  “看,烟,花?”

  “浑——蛋——不——是——这——句!”

  竺笛从他怀里金蝉脱壳,大步一拉,张牙舞爪着在平台上追得陆霭沉到处跑。

  你逐我赶,放肆呼喊,幼稚又来劲。

  城市上空不绝于耳的热闹掩盖笑语欢声,如同烁烁星辰在稀薄的硝烟中微不可寻。

  但只要再耐心等等,等喧嚣落地,等烟弥散去,等黎明渡来最新一缕晨曦,且求清风回允,他会再将这良辰美景和那肺腑之言,都一一说给她听。

  人生是趟永不回头的列车,我会为你报了来程的火车票。

  1. 上一章
  2. 章节目录
  3. 下一章

章节 X